第44章 風雪見白虹(八)

很快, 裴女的屍體也被清理下去,樂聲在樂師們顫抖的手中再次揚起,除了一封連一封的戰報, 幾乎與牧州外城被攻破前沒有任何差別——

當然,主座之一已經換了人。

“本宮不愛虛鬧的, 符卿,咱們來談談條件吧。”暮芸揮退了要上來伺候她飯食的小童:“今日我有十足的把握助你保住牧州, 但你必須答應幾個條件。”

陸銀煙眉頭深深蹙起,與對面的顧安南對視——卻發現對方唇色蒼白,額頭上掉下黃豆大的汗珠來——陸銀煙和他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了,還從沒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難道有人給他下毒?!

但顧安南看似是個張揚脾氣, 實則最是謹慎。畢竟當年也是在禁軍做到過指揮室的人, 要是不謹慎點早就死了八百個來回了,哪裏還輪得到他這裏玩什麽“深入敵營單刀赴會”?

除非和三年前一樣。

下手害他的, 是那個特殊的人。

“符卿,本宮不但可以助你守住此地,甚至也可以幫你将顧賊的人馬都服帖地收攏過來。”暮芸微微向後一仰靠在椅靠上, 脊背卻還是挺直的。她美麗的眼中沒有半分猶疑之色:“如今南境九郡已在顧賊手中,你只要得了他的人,不需朝廷封賞, 就已經是實實在在的南境王了。”

符盈虛肥厚的手掌纏着繃帶, 卻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說你的條件。”他似乎又覺得自己唐突了美人, 加了個字道:“請。”

暮芸左臂微展, 将身後那十二三歲容貌姣好的小男孩攬入懷中,男孩兒霎時受寵若驚, 乖乖伏在她膝頭。

暮芸摸着他臉蛋, 意有所指地說道:“我要你分出至少一半的兵力給我, 讓章厘之帶着這些人随我去收攏大荊殘部。”

符盈虛反應很快:“如果殿下反悔了,又回頭來打我呢?到時候我符某不是要被你和南境包了餃子?”

“你當然也可以不同意,”她撫摸着男童頭發的手倏忽一抽,從他頭上那紛紛雜雜的頭飾裏精準地抽出根金簪來,二話不說紮在自己頸側。紅如朱砂的血液順着脖頸浸入衣領,她卻眼都沒有眨一個,反而彎起唇角笑道:“我死在此處就是了。”

她這舉動一出,所有頂層臺子上的人幾乎全都驚呼出身,猛地站起身來,就連符盈虛都開始急促喘息,眼中的淫靡之色一掃而空,終于轉而變成看向對手的敬畏與恐懼。

她能以死相挾,當然不是因為符盈虛對她真有什麽感情——而是符的志向太大,這世上任何一個想統治中原大地的起義者,都背不起殺害帝姬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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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民心只是一方面,一旦暮芸真的死在他們手中,那麽名義上依然聽她號令的一十三州便可以群起而攻之,在如今這麽個各方虎視眈眈的形勢下,這個被圍攻的勢力就會迅速成為待宰的羔羊。

屆時,所有人都會想來分一杯羹,那才是比眼下更難的死路。

“你看,”暮芸手中的簪子淩厲一轉,剜出更多血液,她卻好似感受不到痛似的,在衆人的驚呼和吸氣聲中悠然道:“本宮雖然是塊活招牌,可也是有點脾氣的。”

符盈虛努力平複着心跳:“殿下千金之軀,有話好商量,傷及性命便不好了。”

“那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暮芸的目光似有還無地往客座上一瞟,沒看見自己想見的人,便又将目光轉了回來:“活着到底有什麽意思?”

銀煙和尚越聽越覺得不對了。

他先是驚覺帝姬的立場似乎和他們想得都不一樣,繼而又發現,她似乎有種被隐藏得很好的求死意志。

是因為長安嗎?

不過任是誰天長地久地背着這樣宏大的使命,只怕也很難不生出戾氣來吧;她能到如今還保持着如此清明,已是歷朝歷代中少見的大氣運者了。

符盈虛身上被胡梅兒紮出的血洞生疼:“活着,可以報仇。報仇自然是痛快的。”

“我無仇可報。”暮芸那雙妩媚又清澈的眼半垂着,這一刻,她好似已經累極了:“我只想将洛陽保住,讓北狩的今上活下來。如果能得一個痛快死……”她忽然笑了,後面的話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似乎覺得符盈虛并不配聽。

如果能得一個痛快死,身上的擔子就可全部扔了,就不必為三年前草草發出的旨意後悔;就不必因為鹹陽裏自己親手送出的那一刀夜夜難眠——

更不用為了接下來即将發生的事,生出死志。

她将簪子又往裏送了一下:“怎麽樣,這買賣談不談?”

符盈虛死死盯着那支發簪,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談!”

暮芸一聲嗤笑,随手将帶血的簪子拔了,早就在後頭備着的醫官們立即沖上來,好幾個人圍着暮芸脖子上的傷口手忙腳亂地包紮醫治。

她是個被人伺候慣了的,在這種情況下仍能從容地将帶血的金簪擦幹淨,又妥妥當當地放在了那早已吓傻了的小男孩手中。

暮芸在他臉蛋上掐了一把,戲谑地哄道:“男子漢大丈夫,弄得這麽脂粉氣作甚?以後英武些,好看。”

小男童被這樣的頂級容色一哄,渾身的血液都跟燒着了似的。他本是被符盈虛府上人自幼養大的預備男寵,從小便覺得男人和男人在一處才是常理,暮芸渾然不知自己這麽一摸,竟然将他給摸回“正道”來了。

二十年後,大将姜然出師于“一夫當關徐青樹”門下,帶着三千人馬橫掃匈奴諸部,立下不世功勳,他一生戰功無數,卻從未娶妻生子。

畢竟年少時見過了那麽驚豔的人,這一生無論見誰,恐怕都只是庸常顏色。

眼下,這位未來大将還只會紅着臉磕磕巴巴地在旁邊請罪,座上的符盈虛卻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符盈虛揮手讓剛剛滿頭大汗沖進殿內的傳令兵閉嘴,目光沉沉地看向暮芸:“殿下究竟要如何助我退敵,現在可以說了!難不成真如裴氏女所說,要用你的的性命去脅迫顧……”

暮芸好似感到十分離譜,無奈地嘆了一聲。

符盈虛立刻閉了嘴。

“聽聞符大人對本宮這副皮囊也很感興趣,那你會為我放棄野心,放棄牧州嗎?”她眼中滿帶嘲諷:“如果你不會,那你覺得顧安南會嗎?”

符盈虛:“……”

自然不會。

于他而言,不過一個女人罷了,就算是帝姬這樣的品相,也不過就是個女人而已。

和皇圖霸業比起來算什麽呢?

“人家顧大帥都把你們牧州號稱無堅不摧的外城打下來啦,”暮芸嗤笑:“符大人自己不怎麽樣,還怪能瞧不起人的。”

那邊正在勉力調動力氣的顧安南聽了,同劇痛的身體對抗之餘,還分神出來無聲地笑罵了一句:“行,還知道給你官人讨點面子。”

符盈虛:“殿下請講!”

“殺了顧安南。”暮芸一字字說道:“三軍無帥,自然如鳥獸散。”

符盈虛急怒的眼睛裏放出強烈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的唇畔。

“江東。”暮芸起身,攜着衆人的目光,在顧安南蒼白的注視裏走到了他的面前:“還是我該叫你顧大帥呢?”

人群再次嘩然。

聽聞顧安南在此,原本坐在他附近的人全都如避鬼神般彈開,像被伏火雷驟然驅散,在這個炸點的中心,只剩下他們二人。

銀煙和尚一言不發,銀色的僧衣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煙花來,環顧一周想找能出栖芸樓的門路,卻發現經過剛才的混亂,這些大大小小的門已經重新被牧州巡防營的人控制住了。

顧安南坐着,暮芸站着。

他臉色蒼白,她顯然也沒好到哪去。

“是你下的毒,”顧安南忽然不想再強行抗拒身體的痛苦了,他後背滿是冷汗,卻以一種極為放松的姿态仰倒坐着:“下在松子糖裏了是吧?”

顧安南生性謹慎,在這個白虹別莊裏,他不會不經檢驗地去碰任何東西——

除了她給的糖。

盡管含着□□。

毒性侵蝕着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發作,緩緩流入四肢百骸。顧安南發覺自己連視線都不大清楚了,朦朦胧胧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鹹陽城裏,暮芸好似就是這麽一副表情。

那時他已經帶着殘兵在鹹陽奮戰了四個月之久,援兵遲遲不來,好不容易勉強将鹹陽從叛軍手裏暫時奪了回來,他一刻也不能緩,就要再次出征前往七十裏外的眠瑞縣——

那裏有他家那個姓海的老頭子,叛軍圍了那小縣城,自己哪怕再遲上半日,海汝峰也必死無疑。

暮芸帶着朝廷的恩賞來到他軍營的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不眠不休了好幾夜的自己有多麽高興。

“還知道來看我啊,”那時的自己生怕她擔心,勉強調動起一點精氣神,故意逗她道:“再不來你姘頭都累死啦。”

那時暮芸是什麽表情呢?

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吧。

冷漠的,優雅的——

就像她對着芸芸衆生時一樣。

可惜當時的自己并沒有注意,更沒注意到她徑自走到了帥帳的沙盤旁邊,看到了朝廷用來傳喚自己回朝的十二道金牌。

十二道,沒有一道被響應過。

因為只要鹹陽失守,海汝峰那老頭子必定就完了——不過沒關系,還有芸芸在呢,反正現在鹹陽也打下來了,大不了老子以後跟在媳婦後面讨生活嘛……

然後胸口忽然一陣冰涼。

一劍穿胸,幹淨利落。

被冰冷的刀鋒殺入肺腑時,顧安南一時之間都沒能反應得過來。

烏黑的發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歡欣痛苦都掩住了;待明白發生了什麽,他輕聲一嗤:“殿下這是……有新歡了嗎?”

殷紅的血,落在了劍尖上。

而這把鋒利無雙的劍,還是自己親手給她鍛造的。

“是又如何,”她将軟軟的發頂心靠在他背上,聲音裏發了難以抑制的顫,手中長劍卻半分未松:“顧安南,對不起啦。”

時至今日,胸口已經沒有那柄劍了,為何還是感到如斯冰冷呢?

顧安南發現自己真的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他還沒有機會告訴她,其實那個她磨着自己要的簪子,他已經花了許多功夫磨好了,雖然玉料一般,手藝也糙,卻是他一點一點親手磨的。

被她闖入軍帳拔劍的時候,他曾想将簪子拿出來給她看看,問問她……喜不喜歡。

可惜他的喜歡,好像總也沒有得到一個說出口的機會。

“殿下這是,用不着我啦。”

栖芸樓裏,顧安南調動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了身,符盈虛那三十六個倭子武士手執利刃圍着他繞成一個圈,将一衆賓客百官擋在身後,其中還有方才幫暮芸換墊子的那個小女婢,腳步輕盈地繞着三十六個武士完整地走了一圈。

然而這些方才還兇神惡煞的武士,此刻卻誰也不敢上前。

顧安南只有一個人,他們有三十六個;

顧安南此刻身在敵營,他們卻都在主人身旁。

可此時此刻,他們還是不約而同地膽寒了。

顧安南高大的身軀走過來,俊俏卻昏沉的陰影攏住了她:“為了符盈虛分給你的那一半兵,是嗎。”

暮芸的下唇發着細微的抖:“是。”

“其實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她聲音很輕:“你不會放我離開顧家軍,但我一定要回洛陽去。”

顧安南收起了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從靴筒裏摸出了一柄珠光寶氣的匕首。

符盈虛一見,立即色厲內荏地罵道:“莫斐,你怎麽辦的事!他怎麽能帶着利器進樓?!”

莫斐站在門口,沒有表情地說:“我不知道。”

顧安南下巴揚起,嘲諷地笑了,只是不知道笑得究竟是誰。

那日登科樓裏,他半醉未醉,扶着他的徐青樹怕有人趁亂對他不利,便塞了這麽個“防身的手段”在他靴子裏。

“大帥,何三道長說……您也不要太依着主母。”徐青樹那厮醞釀了很久,才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她是心懷天下的人,心裏裝着天下,可能便不再方便揣着別的什麽人了。”

這把匕首和那句“如君不能用,務必急殺之”的混賬唱曲都被送到了眼前,顧安南通通沒能聽得進去,事到如今,也實在怪不得自家軍營裏那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了。

要怪就怪自己蠢吧。

顧安南拿着匕首,眉眼垂着,好像那眼睛裏面有什麽東西真的死了,打從進了牧州起,他犯了好大一場賤,如今終于死心了。

皮囊猶自負隅頑抗,精神卻已在暗處消亡。

從今往後,再不肯看她一眼了。

他脫下了那身可笑的衣裳和滿是冷汗的裏衣,只着一條褐色武褲,并一對祥雲武靴;就這麽赤着上膊,披着一身新陳夾雜的傷,蠻不在乎地朝符盈虛勾手道:

“來,同你老子一戰。”

符盈虛在上位見他果然被困住,拍案起身,口中說着老天果不負我,連聲命令衆武士上前将顧安南砍成肉泥。

“嗳嗳,”顧安南仍是勉力站着,面上卻一點看不出來,長刀轉了一圈,被指到的武士潮水般往後退:“做什麽使喚手下人?還什麽堅壁孤城符盈虛,就這點能耐是吧?”

符盈虛似乎被激怒了,粗喘着站起身來。

“符卿。”暮芸就這樣快速地說道:“顧賊兇悍,雖已中毒,卻可能仍有戰力。”

銀煙和尚大聲道:“殿下!”

暮芸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聽聞今日白虹之宴,本有一場六角籠裏群狼争鬥的好戲——不如便用顧賊做個餌,提前慶祝一下如何?”

作者有話說:

北狩:被俘虜的皇帝通常不直接說被俘,而是說他們“去北邊打獵”了;明土木堡之變中明英宗被俘,明實錄中就是這樣記錄的。

我只能說5555,芸妹有苦衷,但不多。

(tip:裴氏女不是裴大當家, 是她的手下,回頭修文的時候我給她換個名字區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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