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雪見白虹(九)
內城西側。
“大帥怎麽還沒出來?!不是說他安頓好主母就會趕過來嗎!”
鐵三石并幾個守君徹底将外城占住了, 對着城裏的徐青樹大喊道:“小子!他到底是怎麽說的?!”
徐青樹也急得滿頭是汗,但他人在內城裏,根本出不來!按照原計劃, 這個時候大帥應該已經來跟自己彙合了,但現在到底該怎麽辦?!
鐵三石是個莽漢, 雖然常常因為文盲問題被何三軍師批評,但莽夫長于暴力破解, 遇事往往有莽夫的辦法:
他聚集了百十來個自己手裏最能喊的弟兄,齊心協力朝內城大吼:“徐——青——樹——到底怎麽回事!”
徐青樹一下就懵了,還有這麽大聲招呼己方的潛伏人員的嗎?但是已經到了決戰日,他再潛伏也沒個屁用了, 靈機一動扯走了西衙署門口拴着的銅厚, 登高大喊道:
“我——去——找——人——你們先打西邊第二個望樓!那個觀察手——眼——不——好!”
西邊第二個望樓的觀察手:“……老子眼睛好得很!”
鐵三石并章厘之等人一聽就知道裏面八成是出亂子了,自己這些人在外頭也使不上力, 只能盡力圍攻;鐵三石當即決定分出一半人去隔着內城牆往西邊猛攻,另一隊人則打着轉地圍着內城轉圈。
無奈內城才是真正的“城高樓堅”,連章厘之提供的雲梯都翻不過去, 而且那些守城士兵之間似乎傳遞着什麽時刻變化的口令,迷霧一樣的陣法來回變換,根本無從破解!
“他奶奶的!”雲思卿又一次從內城城牆上被掀了下來, 險些摔死:“這內城到底怎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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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盈虛的人動作很快。
牧州百官, 巡防營, 還有女眷嬌客, 所有人都走到了栖芸樓之外的圓形廣場上——那裏原本是一處規整的圓形池景,如今水被抽幹了, 周遭圍了六角的鐵網籠。
籠內關着十數只比成年男子還高壯的巨狼, 各個閃着綠瑩瑩的眼睛, 尖銳的利齒間留下腥臭的長涎,前肢低伏,逡巡地盯着籠外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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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傲然而立,身形修長的男人。
顧安南渾身是傷,顯然是又戰了一場,但即便他中了力氣盡失的毒,三十六武士也沒能徹底将他殺死,只能将他逼退到這滿是野獸的籠子外頭。
夜幕中雪片漸大,細雪沾了顧安南的血,壓在他濃而黑的睫毛上,雪片化成剔透的水珠,又很快被寒風凝成細碎的冰淩。
映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煞氣濃重,黑白森然。
“你竟然想用六角籠殺我?”顧安南嘿然道:“久聞殿下酷烈,可真是個誅心的高手啊。”
他一生中最不堪的記憶便是在六角籠中,也虧得她記得。
這個被預留出來的廣場本來就是白虹別莊的鬥獸場,倒也不是專門為顧安南蓋的。當初孫青活着的時候,便時常獻些格外兇悍的奇珍異獸給符盈虛取樂,弄些個刺激它們相鬥的藥粉,看他們厮殺取樂。
當然,偶爾也用這群孫青進獻的北原巨狼“教訓”些不聽話的奴才。
起初符盈虛還是想速戰速決直接将這過于危險的顧賊直接格殺的,暮芸卻只用輕飄飄地一句話便勸服了他——
“越多人看見他死越好。無論是對內收服顧家軍,還是對外樹立威信,這都是對你有好處的。”
符盈虛立即同意了。
此刻,暮芸同他站在一處:“一會兒開了籠子,這附近也沒什麽遮擋,狼會不會沖上來?”
“絕對不會。”
符盈虛眯起眼欣賞起即将被撕成碎片的顧安南——就連他都得承認,這厮雖然是個天大的混不吝,倒确實是個寬肩窄腰,長腿勁瘦的英武模樣。
他孩童和少年時曾瘋狂地想成為這樣英氣蓬勃的英雄。
可是不成。
那麽如今能殺一個這樣的人,也算值了。
“這些狼須得用特殊的藥粉刺激,只會攻擊身上有那藥粉味道的目标——叫毒蝶散,還是宮裏流出來的玩意兒。”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想拍拍暮芸肩膀,卻不知怎地又收回來了,眯眼哼聲道:“指哪打哪,絕不會錯,這都是孫青的馴獸師長年累月練出來的。”
毒蝶散,以輕量撒在人身上,可吸引巨獸,致其癫狂;以常量紮入血脈之中,可致人暫時昏迷;過量則能致死。
毒蝶散之于禽獸,便如五石散之于凡人。
是以那日在飛将峰上,根本就不是因為半瞎的顧安南幸運才躲過了巨狼,而是因為攜帶着沾有毒蝶散粉末武器的暮芸上了山,才在無意間意外地将巨狼引走了。
暮芸:“絕不會錯?”
“帝姬,”符盈虛大笑:“你怕了。”
暮芸目光放遠,看見那準備開野獸籠子的人裏有個格外瘦小的身影。那人對她幾不可見地點了個頭。
暮芸收回目光,淡聲道:“既然如此,那本宮就放心了。”
符盈虛大手一揮:“開籠吧!”
顧安南兩條長腿分開,如有根系般穩穩紮在地面,左手格擋在前,右手持刀在後——手腕靈活地一翻,那刀便在他手中游龍似地一轉,一點寒星映雪。
他雙眼微閉,而後在漫天風雪中唰然睜開。
籠門被打開的動作仿佛被寸寸放慢,顧安南調集起身體裏僅剩的力氣,半步未退,率先躍出的巨狼腳掌砸向地面,利爪将磚石劃下深長的刻痕。
“啊!”
看客席上,女眷們尖叫着驚惶地躲成一團,文官們更是緊緊閉上眼睛不敢看!符盈虛鼓掌放聲大笑,暮芸卻輕盈地向後撤開了幾步。
這一刻仿佛被拉得無限長——顧安南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唰——”
他驀然一怔。
這怎麽回事?!
狼群竟然全部與他擦身而過,活似根本看不見他似的!他的刀甚至沒來得及碰上任何一條狼腿,這些狼竟然就這麽沖過去了?!
看客席上卻爆發出了更為驚恐的慘叫聲。
巨狼的皮毛貼着身體滑過,顧安南愕然回望,卻發現這些狼的目标竟然是——
符盈虛。
竟然直奔着主人去了!
符盈虛險些被打頭的巨狼扼住咽喉,臉上得意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撤去,巨狼沉重的巨爪就直接踩上了他的胸口。符盈虛慌亂中用胳膊擋了一下,巨狼張開血盆大口,直接咬掉了他半只胳膊,尖牙的末梢将他的喉嚨帶去了一半——
沒有死,卻再也說不出話了。
三十六武士也根本無暇救主,因為他們竟然也都是巨狼的目标!任憑他們再怎麽擅長遁逃之術,也終究沖不出這座平曠的鬥獸場,風雪之中,也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們各自的軟甲和頭發上都帶着細到難以察覺的黏膩粉末。
那老仆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想從巨狼爪下救下符盈虛,但人力終究有限,如何能同野獸抗衡?
世上沒人能救得了符盈虛了。
再也沒有了。
沒了符盈虛的束縛,曾華率領的巡防營很痛快地放開了白虹別莊的大門,賓客們四散奔逃,除了仍穿着單薄僧衣的陸銀煙外,沒有任何人還願意留下來。
暮芸身在群狼環伺之處,群狼叼住三十六武士不住撕扯,雪幕裏遍地都是血腥之色。她走在這阿鼻地獄一樣的鬥獸場,穿過這血腥不堪的人間,終究還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沒有看他的眼睛,只是将方才就提在手中的大氅展開,費力地踮起腳尖蓋在顧安南身上:“我下的劑量不重,只是會疼一陣,暫時壓制你的氣力,但不會傷到本裏。”
顧安南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我說過,會助你奪下牧州。”暮芸:“我拿到城防圖比你早,第一眼看就知道內城的陣是個死局。”
這場漫長又浩大的棋局終于走到了尾聲。
而作為這只最後的翻雲覆雨手,暮芸也終于走到了臺前。
好在,她只需也只想解釋給一個人聽。
她被顧安南這麽攥着,明知眼下他沒有那麽大力氣,卻還是沒有掙開:“所以從那時起我就在想,如果實在破解不開口令,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
其實很簡單。
只是沒有人敢。
殺掉符盈虛,殺掉這個能主控戰場,發出口令的人——沒有口令,大陣無法被調動,這死局自然就被破開了!
打不過就掀桌,這還是她少年時跟眼前這個流氓金吾衛學的。
“但要殺掉你符盈虛,談何容易?”鬥獸籠旁,那嬌小的身影走上前來,一雙纖纖玉手撫摸着巨狼的脊背——
那麽美的一雙手,卻未施丹蔻,手背上也有抓傷的痕跡。
是昙心。
“符狗,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她語氣近乎凄厲,聲音嘶啞,卻有種瘋癫的痛快:“你也知道巨狼只會攻擊被藥粉塗抹過的人,但你知道是誰為你塗上了這些東西嗎?!”
符盈虛的身體像條死魚一樣在地面上躍起,痙攣,然而巨狼在昙心的控制下,卻好似偏偏不想讓他就這麽痛快地死——
它當着他的面嚼爛了他的手腳,把血沫和骨渣噴在他的臉上;符盈虛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怨毒與驚恐,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是那群姬妾。
是宴席剛剛開始時,上來伺候他的那群姬妾!
柔荑細細,丹蔻殷紅,但在指腹上卻纏綿着要人命的褐色藥粉——揉進他的鬓發裏,衣襟裏,揉在他的要穴,揉在他的心口。
“齊姐姐出身桑戶,本已許人,大婚當日被你的人強行擄走;孟娘子今年才十九,你殺她夫家上下,還讓人當着她的面摔死了她的兒子……”
昙心一句一句地說着,淚水落在巨狼的皮毛上,那狼低頭,一口咬住了符盈虛的腰側,逼得他發出畜生般的悶哼。
“最後是胡姐姐。”那溫柔嬌美的容顏仿佛還在眼前:“你道她為何明知必死,卻還是要刺殺于你?”
暮芸的手在寒風中顫了顫,避開顧安南的目光,伸手去幫他系大氅的衣帶:“因為胡梅兒作為符盈虛的寵姬,無意中發現了那三十六個扶桑武士的存在,單單刺殺符盈虛是沒有用的,因為那三十六人必會阻攔。”
“所以,要殺你,必須先殺這些扶桑倭子。這些人長于遁術,尋常釣不出來。”昙心一字字對符盈虛道:“胡姐姐刺殺,正是為了将你那三十六條鬣狗引出來!”
唯有讓他們覺得符盈虛真的有生命危險,這三十六人才會現身;也只有現了身,才能有機會将這引狼的微量毒蝶散粉末也下在他們身上。
栖芸樓裏唯一一個沒有逃命的婢女擦去了臉上的僞裝——正是那機靈的為暮芸換了裴氏女墊子的女子——也是三十六武士圍攻顧安南時,在人群中悄然走了一圈的婢仆。
她扶着門邊安靜地走了出來,目光盈盈。
是許蘭兒。
符盈虛已經快死了,他的老仆被狼擋着沖不進來,只能在外面嘶喊;符盈虛只剩下一半的喉嚨不住往上反着血沫,他擡起僅剩的一只手指向場中的暮芸:“芸……詐……”
“顧大帥将在今夜發動總攻,你那個裴氏女也幫你把這信息探出來了——所以你才不再需要馴獸師,才把我當成個垃圾一樣送出去給別人做小妾。”
“可你若不在這慶功的白虹宴上用六角籠,我又怎麽能殺你呢?”
昙心伸出腳踩在符盈虛的額頭,巨狼立即用頭去蹭她。
“大概是天要亡你,”昙心摸了摸巨狼的頭,伸手接住了一片飄飛的雪花:“竟然讓我遇見了芸殿下。”
作者有話說:
女性複仇群像
“我中原女子,寧死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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