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雪見白虹(十)

那日在西大街上, 暮芸只聽了不過幾句話,就已經将前因後果并利害關系想了個明白;待得第二日見了城防圖,便通過昙心同幻園衆女搭上了線, 設下了整個環環相扣的暗殺計。

她需要殺掉符盈虛,幫顧家軍打開內城;

而幻園裏面, 便有這麽一群渴望複仇的女子。

所以那日即便暮芸沒有意外地被捉進幻園,她也會想辦法進去一次, 正是在那個住在竹海聽心的夜裏,她安頓好了胡櫻,又在月夜下出門去見了她的姐姐一面。

“妾身見過殿下,”胡梅兒确有成為第一寵姬的資本, 月光之下, 她溫柔得就像一泓水:“還望來日山河如故,殿下為我父正名。”

暮芸答應了。

但在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中, 還缺一個能讓符盈虛激動到盲目,也得意到盲目的餌。暮芸本想用自己,但她也沒想到顧家軍竟然當真如此悍勇, 用這麽快的速度就攻下了外城。

那麽就沒有誰能比顧安南更适合用來釣出最終的殺器——也就是“鬥獸籠”了。

要是認真說起來,這個計劃實在曠日持久,最早要延伸到忍辱負重的胡大人将嫡長女送進幻園以圖刺殺。

胡梅兒不僅要曲意奉承符盈虛, 更要在暗中與幻園衆女結下生死之盟, 再聯合住同樣要為家人複仇的馴獸女昙心。這中間充滿了各種各樣難以預料的意外:

比如胡梅兒在第一次試圖刺殺時, 意外感知到了三十六扶桑武士的存在;比如整個計劃的核心昙心突然被送出幻園;再比如裴氏女這個奸細的出現, 讓符盈虛掌握了顧家軍準确的攻城時間,這鬥獸籠險些沒能出來。

但這群柔弱的女性, 卻從沒有想過放開彼此的手。

她們想盡各種辦法, 甚至連生命都可以拿來當一塊墊腳的磚石, 只為了最後的一擊必殺。

或許正如胡梅兒所說,她們所求不過一件事——

“吾為天下誅此賊!”

這一群身份血海深仇的女子,幸運地碰上了正好需要她們的暮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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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位皇朝帝姬,難道不也身負着這樣的責任嗎?

“好啦,符大人。”昙心吹出一聲哨,已将三十六武士殺光的群狼歸位,鬼火般的瞳眸鎖住了符盈虛殘破的胖大身軀:“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少女眼角迸濺上了仇人的血淚:“你看我這張臉,覺得熟悉嗎?”

熟悉嗎?

曾經有個女孩子,被你從三層樓的戲臺上推了下去。

她的戲服唰然開散,在空中像一朵即開即敗,被簌簌秋風吹落的昙花。

“她叫昙幽,是南境九郡唱得最好的角。”昙心将最後一把粉末灑在了符盈虛臉上,近乎嘆息地看向天幕:“長姐,心兒給你報仇啦。”

群狼一擁而上。

紛紛大雪落下,這籠罩了牧州整整十七年的髒污從此一哄而散。這世上愛恨紛紛擾擾,纏綿百年,好在人間的忠魂不會永遠沉寂下去。

他們終究會回來的。

會在這樣一個落着大雪的天氣,會在這樣一處充滿血腥與惡念的地方——

還人世一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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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風雪中,內城門厮殺震天,牧州城的老百姓家家都備着馬刺,在一聲又一聲急促的哨聲中推了出來,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內城大大小小的街道。

這些馬刺都是百姓自己出錢,自己出力做成的,當初符大人一聲令下,牧州附近山上的樹木幾乎被砍伐一空。每個月上面都會派人下來檢查,要是馬刺有了損壞或是做得不好,輕則罰錢,重則鞭打,一年到頭總是要有幾個壯丁死在這件事上的。

望樓上的旗語翻飛不停,內城的士兵迅速變陣,符盈虛的士兵都會吹哨子,像馴狗一樣馴服着城內的平民,讓他們将馬刺連着擺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不停變換陣法。

各家出來擺馬刺的都是家裏頂門戶的男人,他們彎着身子,在冬夜裏也頂着滿頭的汗水,壓抑着不敢發出哪怕一聲——角落裏還有個十五六的半大孩子,頭上裹着一圈白布,也咬牙推着足有他三個大的馬刺。

“那娃,”其他人戶的男人們用氣音問道:“你家大人呢?怎麽讓你個孩子出來?”

半大孩子拒絕了他們的幫助,咬碎一口銀牙頂上:“我父交不上徭稅,打死了;大哥去做了水軍,也回不來了。”

周遭的人沉默了,夜幕裏只有他們沉重的呼吸聲。

“我能挺起門戶。”男孩瘦弱的脊背強撐起來,像一截被彎折到極致,卻仍然不肯折斷的修竹:“我能!”

騎着高頭大馬來監視的牧州軍士見他長得小,以為他躲在馬刺後頭偷懶,嘴裏爹啊娘的罵了一句,抽出馬鞭在衆人壓抑憤怒的目光中揚鞭就打!

但是鞭子卻沒有落下。

而是被一只細瘦的手徒手接住了!

“徐文士?!您不在白虹別莊,怎麽跑這來了?”牧州軍士納悶得很,呸道:“快松開吧,仔細別髒了您那寫字兒畫畫的手!”

來人正是剛急匆匆從內城西邊趕過來的徐青樹,他扯着馬鞭随手往後一扥,那牧州軍啊啊大叫着頭朝下栽下馬來!

各家的壯丁們雖也驚訝,卻都冷眼看着,那小男孩閃避不及,只能自己先讓開——

他讓開了,馬刺卻沒讓。那嚣張跋扈的牧州軍,最終摔在了這個由他父兄做出來的馬刺上。

“嗤,我跟着大帥習武的時候,你只怕還不知道怎麽上馬呢!”徐青樹翻身上了他的馬,任由馬匹在他胯|下原地踱了幾步,對衆人喊道:“都回家去吧!顧大帥要進城了!緊閉門戶,大帥從不動老百姓的東西!”

百姓們沸騰起來:“真的?!是真的?!”

“我大兄在嚴州住!他說顧大帥占了那裏以後解了大夥三年的人丁稅,手下人也從不随便打罵的!”

“顧大帥要來牧州了啊啊!大夥兒快回家啊!”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在被強行組織出來抗敵的百姓口中傳遍了;這一下徹底亂了套,再沒有肯聽那些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牧州軍的話,甚至還有趁亂将這些為虎作伥的東西抓下馬哭着踐踏的——

但更多的百姓,沒有選擇直接回家。

而是三三兩兩聚做一群,費力地将那些馬刺挪開,燒掉,唯恐這些東西會擋了顧家軍的道。

生生憑借人力,塑造了一條人間坦途。

徐青樹踩着這條大道縱馬疾馳,心裏卻并不樂觀——方才他逮到了從白虹別莊裏逃出來的權貴,那人颠三倒四地說着什麽“符大人被狼咬死了”,“顧賊闖進來了”這類的話,徐青樹之所以一路從城西向白虹別莊的方向闖,正是為了驗證這個說法!

随着問到了越來越多白虹別莊裏逃出來的人,他終于從總兵府章夫人的口中得到了一個确切的回複:“是,符盈虛已死,內城之圍應當很快就能被解開了。”

徐青樹看她費力地帶着一個小孩并一個昏倒的年輕姑娘,如今路上如此不太平,只怕他們會出事,只得咬牙先将她們送到了相對太平的西衙署,然後才縱馬向白虹別莊的方向疾馳。

不對。

這根本不對!

如果符盈虛真的死了,內城的口令應該立時就會斷絕,但現在城內雖然已無馬刺擋道,內城和望樓的陣法卻顯然還在正常運轉啊!

這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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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別莊,鬥獸場。

“你的藥效做多再持續半個時辰,”大事既定,暮芸最後看了顧安南一眼:“符盈虛已死,內城瞬間就會告破。章厘之他們會來接你……”

她想了想,說道:“我也看出來了,你軍中缺武将,不然也不至于非要你一個大帥出來潛伏,除了鐵三石大哥之外,再沒有哪個能獨當一面的了。那些守君們固然能戰,将來也注定要在南境替你守家,是帶不出去的;徐青樹這些個小将又太年輕,都暫時還不能用。”

“我給你推薦個人吧,章厘之。”暮芸罕見地話多起來:“你別看章将軍沒什麽戰績,但他是武舉狀元出身,又是家學淵源。水戰陸戰,都是好手,他是個長情的仁義人,他家裏其實也沒有什麽親緣在我手上,你大可以放心用。”

“哦對,他那個小名叫茹茹的兒子。”暮芸勉強牽起嘴角笑了一下:“怪可愛的,給你送毒糖塊也是我指使的,他不知道裏面是什麽,你別生他氣。”

絮絮叨叨,遺言似的說了一大堆,其實都是在掩飾背後的那句話:

“我要走了。”

牧州給你,我兌現諾言,如今我要回洛陽去了。暮芸給顧安南下毒,一方面是知道他不會乖乖做餌,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暫時将他放倒,好給自己留出離開牧州的時間。

顧安南快有些站不住了。

先被下了毒,又同那三十六個倭子力戰一場,如今他身體裏被毒性引發的強烈痛苦越發壓抑不住,幾乎要向前撲倒。

他始終沒有開口,暮芸也知道他是真傷心了。

顧安南這人就是這樣,高興時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生氣時不怒自威,能打架絕不開口;唯有真的失望時,面上反倒是沒有什麽表情的。

“行,”他發出一聲笑,将臉側的血随手擦了:“在你心裏,天下,你哥,還有你那個要死不死的破大荊,随便一個老百姓,他們都比我重要,是嗎?”

暮芸只盯着他的喉結,平生從未如此畏怯,呼氣時氣息都不能再穩。

“是。”

她還是這樣說。

顧安南腳下打了個晃:“你……”他深深的眼眸裏劃過漫天風雪,而後裏面突然映出一點寒涼的刀光!

“小心!”

暮芸被他拉進懷裏護在身後的時候,甚至都沒能反應得過來。

是那個老仆。

他撿起了巡防營落在地上的刀,一聲不吭地躲在後側,只等着這從背後砍來的一刀!

顧安南反應很快。

一拳砸入面門,橫腿提碎膝蓋,側身單手擊中太陽穴,抽出自己身後的長刀,朝着地上已經失去反應能力的人狠狠一掼。

他生生替暮芸抗了這一刀。

電光火石間,又以最快速度殺死了伏擊者。

“符老狗,老子等了你一晚上了。”

顧安南殺了他,卻也支持不住了——老仆砍向暮芸那一刀用了全力,顧安南成天在生死陣裏闖,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肋骨斷了。

他倒下的身體山一樣塌下來,被幾乎失去表情的暮芸險險接住。

“當年你也是個,守邊大将。”顧安南嘴角流出的血止也止不住,目光中卻滿是嘲諷:“果然老了,如今就只剩偷襲的能耐了。”

暮芸這樣半跪在地上用身體支撐着他,手中摸到他背後的鮮血:“……你說什麽……”

“這老東西才是符盈虛。”顧安南氣若游絲道:“那醜得看不清的肥肉團是他兒子。”

暮芸目光大震,心頭無數的疑惑終于連成一串,得到了最終的解答——

為什麽符盈虛戶籍上的年齡已經六十,看起來卻格外年輕;為什麽這麽一個沉迷酒色的昏聩東西,會修出那樣清寂玄妙的幻園;為什麽那日在水道之中,明明機會絕佳,顧安南卻沒有趁機誅殺符盈虛。

還有,如果符盈虛當真只是個酒囊飯袋,為什麽還要勞民傷財地練水軍,征兵戶?

因為這些政令,根本就出自兩個人。

而三十六武士的保護目标,也從來都是兩個人!

老仆被顧安南一刀釘死在地上,大約他也沒有想到,即便顧已然落入這個境地,還是能在數招之內将自己這個昔日大将逼入死地。

真符盈虛其實很老了。

老得眼珠昏黃,手腳發皺,他的致命傷被長刀嚴絲合縫地堵着,反倒一時沒能就死;只能就這樣仰躺着承受漫天大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回光返照,他那本該看不清東西的眼睛竟然亮了起來。

“我守了……十七年的孤城。十七年。十七年裏,我請求了上千回出牧州,出關和蠻子作戰……不行啊。”

符盈虛斷斷續續,喃喃地說道:

“朝廷以為我這糟老頭子是在邀功……暮芸……你父,你兄,送幾箱子銀錠子過來,活像羞辱。”

牧州的雪每年都會如期到來,十七年前,潔淨的雪片落入他尚且年輕,意氣風發的眼;十七年後雪片依舊,符盈虛卻已經變了。

“暮芸……你确實有本事,但是晚啦,這個大荊,已經爛啦。”

暮芸試圖伸手捂住顧安南背後的傷口,卻怎麽也堵不住裏面流出的血,連神情都是麻木的。

“我只有攢足夠的錢!有足夠的兵!我那兒子既然能做到,那就讓他做!”老符盈虛将全身的力氣都換成了一聲喊:“暮芸,你我身上都背負了太多,整個大荊都壓在你的身上,你累嗎?”

“我……累啦。”

符盈虛向天伸出一只手,徒勞地想要握緊什麽,卻終究只握到了滿手寒涼。

他的手落下的瞬間——

“唰——”

幾乎所有牧州的百姓都如有所感,一同看了頭頂的天幕。

大雪紛揚依舊,東方的天幕裏卻泛起了一絲微弱的魚肚白;是這牧州穹頂上昏暗了整整十七年的天,終于要亮了。

銀煙和尚也終于放出了手中代表“集結”的煙花。

望樓失去了時時變化的口令,牧州內城四大營失去指揮,全成了耳聾眼瞎的廢物;地下水道裏蟄伏已久的張鴻帶領那在水鹽灣被俘的三千水軍迅速沖出。

“牧州的将士們,”少年軍師立在雪中,語氣溫柔:“回家吧。”

衆水軍兒郎們發出泣血的怒吼,有些人帶着滿腔血淚回了家去保護妻子兒女,更多的人則毅然從裏側沖向內城門,與內城之外的鐵三石鄭令新等人裏應外合,終于合力攻下了號稱永不倒塌的牧州內城。

贏了!

終于贏了!

而暮芸緊緊抱着顧安南的身軀,平生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

銀煙和尚走上前來,要去搭顧安南的手腕:“殿下,我為大帥診脈。”

“別碰他!”暮芸大喊了一聲,陸銀煙愕然地看着她——因為她哭了。

哭得止也止不住,哭得哀恸失聲。

暮芸跪在地上接住顧安南向前撲倒的身體,身上全是他的血,這一刻忽然感到了生命的虛無,她覺得活着真是沒意思,她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要再承受一次,面對面的,顧安南的死。

她承受不了了。

我已經為天下放棄過他一次了。

她想。

那我為什麽不能為他,放棄一次天下呢?

“暮芸,當初你從長安黑市的鬥獸籠救了我,這條命還你了。”顧安南在她懷裏慢慢合上了眼:“那就如你的意,你我之間,到此為止吧。”

他是今晚最大的贏家。

也是今晚輸得最徹底之人。

她是今晚幕後的那只手;

也是今晚那個,第一次決心走到臺前的人。

當顧安南麾下諸将策馬趕到白虹別莊豪氣滔天地報喜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個畫面:

顧安南半跪在地,滿身是血,被主母緊緊抱着,頭無力地垂在她的肩頭。顧安南的心跳緩慢得幾乎感受不到了,暮芸抱着他,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人間有諸般糊塗事,又怎麽會哭不出呢?

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 第一卷 ·國破山河在·終 ——

作者有話說:

風雪白虹宴大場面!寫完了蕪湖!

寶們放心,這就是文案裏說的“有一點虐男”了,後面基本無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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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請寶們去專欄看看預收,我應該會無縫開文,姐妹們喜歡哪本收哪本!

比大心.jpg

《江山為宴》“嫁給瘸子夫君後我真香了。”

《君臨卿卿》“殿下,搞事業如搞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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