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綠蟻新醅酒(一)
大雪初晴。
清晨的陽光總是金燦燦的, 反射在雪面上尤為清晰;樹枝上鳥雀啁啾,飛起時枝幹顫動,将上面的細雪簌簌抖落下來, 落雪在燦金色的光線裏紛彩奪目,就像一場白日焰火。
空氣也清新得要命。
暮芸将臉埋在大氅雪白的毛領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只覺得整個人都像被從裏到外洗了一遍似的。
“嗳,幼崽。”她伸出纖纖玉指, 心情頗好地在面前蹲身挖土的小孩發心上戳了戳:“你還需要多久呀,我冷啦。”
此刻她身處牧州外城的德勝門的一個土坡外,那邊兵将并百姓們正在熱火朝天地重修這座被伏火雷轟塌的大門,章将軍脖子上騎着他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兒子, 一手拿着圖紙, 一腳蹬着梯子,高高興興地吆喝着衆人重新把吊橋的絞鏈盤上。
暮芸只是看着。
從前她在長安時, 不論是做帝姬還是攝政王,其實都比較喜靜,也只有那個臭不要臉的金吾衛來“騷擾”的時候她才能勉強接受這種鬧騰。可如今不知怎地, 看着那邊吵吵嚷嚷,她心裏反而生出一種平靜的歡喜來。
“公主娘娘,我弄好啦!”她身前的小男孩頂着滿腦袋熱汗, 沖她讨好地笑道:“我可以給他寫個名字嗎?”
這小孩叫姜然。
就是那日白虹宴上負責伺候她的那一個。
距離顧家軍徹底攻下牧州已有五日, 這五天裏整個牧州從上到下幾乎什麽事都沒幹, 核心活動主旨就是一個——歡慶。
攻城當晚, 鴻軍師将牧州百姓以為全死透了的水軍全都帶了回來,三千來個家庭歡喜悲憤得涕淚交加, 何三道人又按照之前顧安南給他的錦囊吩咐出去, 說不僅免了大夥五年的人丁稅, 只要家裏有清晰賬目的,都可以到幻園裏面去把他們被剝奪的財物全都領取回去。
不僅如此,若有人戶被強行充入幻園或是白虹別莊的,也一律發還身契放還自由,若是回不去家,那就繼續在原地候着等着分派新活計。
這一下可好,牧州城感恩戴德的“顧大帥萬年”,“顧大善人千秋萬代”,“顧家軍都是好人”之類的贊送聲傳得到處都是,老百姓熱情得簡直不像話,被壓抑了太久驟然解放,鎮日裏敲鑼打鼓,天天送些老母雞紅雞蛋這類的東西到顧家軍手裏,讓這群從沒有個“老巢”的流動丘八總算吃上了一口熱飯。
是的,對于已經奔走戰鬥了足足三年的顧家軍來說,他們終于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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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雖然不像中原地帶那樣富得流油,但也确實是占地廣大,人丁興旺;加之牧州攻城戰看似慘烈,其實除了符盈虛自己炸開的德勝門之外,其他外城城門都是騙開的,內城門失去口令告破之後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殺戮——如果忽略白虹別莊裏那個驚心動魄的六角籠,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和平演變。
兵員,從三萬瞬間膨脹至二十四萬;
占地,從根本沒有到占據了整個南境外加一個牧州。
這幅員遼闊的中原大地已經被顧安南占據了将近三分之一(雖然是地理條件不非常好的三分之一);托那裴氏女的福,還讓世人知道這姓顧的已将帝姬這塊最大的活招牌帶進了陣營。
須知從他起事至今,滿打滿算不過三年,顧安南本人今年也才剛過二十七歲,此所謂鋒芒大盛。更甚者,在取得今日的成就之前,他還抽空打了一巴掌大單于,出關搶了個帝姬,做了四方枭雄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何不讓人贊嘆眼熱?
不論顧安南是否做好了準備,在這天下棋局中,他已然粉墨登場了。
滿城歡笑慶賀之中,只有一個小男孩顯得很萎靡。他可能是被吓着了,将自己藏在了假山石的縫隙裏不吃不喝躲了整整兩天。聽說還是徐青樹去白虹別莊辦事,路過假山時來了三急,正撒尿的時候,突然聽見黑燈瞎火的暗夜裏傳來了氣若游絲的哭聲。
吓得這位青年将領險些從此不能人道了。
徐青樹将十二歲的姜然挖了出來,見他滿臉脂粉,又無家人,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處理;這孩子在角落裏雞崽似的蹲了一夜,最後還是暮芸出面把他領走了。
也是奇怪,旁人說句話都能吓得這小崽抖三抖,他卻唯獨不怕暮芸。
“有什麽想要的嗎?”暮芸讓人給他重新梳洗,換回了正常小男孩的衣裳:“吃的穿的玩的,又或者銀票,都可以。”
小姜然想了很久,最後很小聲地問:“我可以要一件老爺的衣裳嗎?”
他說的老爺,是那個假的符盈虛。
幻園的東西大部分被他那些重獲自由的姬妾們分走了,毀壞了,實在帶不走的也都徹底燒毀。暮芸帶着小姜然翻找了半個晚上,才終于找到了一件看起來有點樸素的半舊衣服。
“這件行嗎?”假符盈虛身材胖大,衣裳活像個帷帳,暮芸有點嫌棄,姜然卻連連點頭,很緊張地抱着這一件,生怕暮芸會反悔不讓他帶走了。
小孩兒沒說他想做什麽,但暮芸知道。
因為她也做過一樣的蠢事。
于是在此時此刻,小姜然來到城外,選了個他認為陽光最好的地方很努力地刨開雪,挖了坑,很仔細地将那件衣裳放了進去。
“這樣很快就爛了。”暮芸眉尾輕揚,從懷裏抽出個木盒:“用這個裝着吧。”
姜然感激地接過來,埋好了,又拿着塊事先準備的破木板,問暮芸這上面要不要寫符盈虛的名字。
“我看很不必。”暮芸絲毫沒有保護幼童脆弱心理的想法,有點缺德地說道:“你要是寫了,這地方不超過兩個時辰就會讓人變成一個糞坑。”
姜然:“……是哦。”
于是符盈虛這個草率的衣冠冢,就這樣落成了。暮芸和那沒字的牌子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很是不耐煩地将小姜然腰上別着的葫蘆摘下來,拔開蓋子十分敷衍地嘩啦往地上一灑。
動作之間,到底是沾染了點顧老流氓的匪氣。
“行了,”暮芸拉小孩胳膊:“回吧。”
這一拉卻沒拉動,陽光在姜然那張白嫩嫩的小臉上一照,将鼻涕眼淚都照得亮晶晶的。小姜然被徐青樹說過一次,趕忙将眼淚擦了,生怕暮芸不喜歡。
但她沒有,只是站定說道:“你有話想說。”
“他們說符大人之所以養我,是為了侮辱。”十二歲的姜然謹慎地措了一會兒詞,看起來有些迷茫:“可其實沒有。他教我讀書,給我吃好吃的東西,也很……很縱容我的。”
“啊,”姜然反應過來,有些赧然地說道:“聽說那位老掌事才是符盈虛,我,我不知道他叫什麽。”
假符盈虛是個萬惡不赦的壞人,
但他從來不欺負孩子。
這到底是在彌補誰的童年呢?
暮芸應了一聲,和姜然站在一處,目光卻越過小土包去看天上的流雲溶溶:“唔,你恨他嗎?”
“按照大家說的,應該是恨吧。”姜然聲音很小:“我也不知道。”
暮芸笑了起來。
“別聽世人的,他們知道個屁。”端莊優雅的殿下很自然地說了句粗話:“人活一輩子,只需聽你自己的,不然吶……”她将話在舌尖打了個轉,笑着說道:“那可是會很累的。”
姜然怔怔地看着她。
暮芸拍了拍手,等在不遠處的許蘭兒立刻跑過來,将帶出來的一柄劍并一個包袱交給了小姜然,還親手給他把包袱系上。
“這把劍叫白虹,是符盈……嗯,那胖子将你當個兒子養,符盈虛那斷子絕孫的東西勉強算是你祖父吧。”暮芸将小孩帶到官道上,往遠方一指:“他年輕的時候憑這把劍立下過很多功勳,雖然後來他變了,但功是功,過是過,這抹殺不了的。”
姜然提不動,雙手抱住劍,迷茫問道:“我去哪裏?”
暮芸接過小手爐捂手:“都行。但我推薦你去崖州的千夢山,找一個叫花文的隐士——那老頭子騷氣得很,可能也叫個什麽花……”
許蘭兒适時地接道:“花花居士。”
“嗯,”暮芸打發姜然道:“包袱裏有我寫的信,他要是問,你就說是老四十一讓你去的。”
姜然一步三回頭,走出百來步了,又扯着細嫩的嗓子問道:“他是什麽人?”
暮芸沒喊,擺擺手讓他快走,卻在原地笑着說道:“怪人。”
一個有情有義的怪人。
和你這個小怪人一樣吶。
十二歲的姜然抱着一把比他矮出沒多少的長劍搖搖晃晃地踏上了未知的路途,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就像每一個第一次踏上征程的少年英雄一樣。
“殿下,這地方風大,咱們也回吧。”許蘭兒牽過馬:“昙心又不知道野到哪裏去了,但姚諒是個靠譜的,已經叫人将東廂收拾妥當,等您那位客人來了以後……”
她絮絮叨叨的彙報還沒結束,剛修了一半的德勝門裏馳出一匹毛色光亮的駿馬來——一看就知道是趁機從符盈虛的馬廄裏順的!
馬上的柳四娘英姿勃發,見了暮芸,離老遠便大聲吼道:
“快随我來!他——醒——啦!”
第二卷 又名:芸妹終于長心了
芸妹久居廟堂,是一個格局過大而不能見小的人。
她需要再一次“長大”。
作者有話說:
第二卷 又名:芸妹終于長心了
芸妹久居廟堂,是一個格局過大而不能見小的人。
她需要再一次“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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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芸妹和顧大帥不會虐噠,寶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