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綠蟻新醅酒(二)

馬蹄激起的粉雪灑到她鞋子之前, 堪堪停住,許蘭兒和柳四娘不由自主地屏息等待着暮芸的反應。

暮芸怔了一瞬,而後說:“哦。”

柳四娘:“哦?!”

“那走吧, 去瞧瞧他。”暮芸:“他現在住幻園是吧,怪遠的, 雇頂轎子沒有?”

柳四娘和許蘭兒對視了一眼,跟在她身後, 幹巴巴道:“城裏亂糟糟的,沒雇。”事實上,她本以為暮芸會心急如焚地想去見大帥,預備騎馬帶她回去呢。

畢竟白虹宴那天夜裏, 主母抱着大帥哭得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如今大帥昏了三日終于醒了, 怎麽這會兒又淡定上了?

真是讓人看不懂吶。

三女同章将軍打了招呼,被衆兵将熱情地要求擡轎送她們回去, 暮芸卻笑着拒絕了,說她想自己在城內走走。

天氣晴好,屋檐挂雪, 暮芸特意選了條不怎麽寬闊的小路走,小孩子們手裏拿着布玩具在街上你追我趕地笑鬧,大人們在門口掃雪, 曬幹菜, 小媳婦給丈夫系衣裳帶子囑咐出門慢行, 婦人們聚在一處在, 就着大亮的天光用統一發下來的料子做衣裳。

明明在幾日之前,牧州除了供貴人們消遣的西大街, 各處還死氣沉沉的;如今顧家軍幾條簡潔的政令一下, 竟是齊齊地煥發出生機來了。

她心情大好, 想起從前海聖人曾經說過,民生如春草,政策如東風,只要把政令處理清楚,老百姓就會自己欣欣向榮起來,不需多管的。

“啊呦!”

一個小孩到處亂跑,不小心撞到暮芸身上了,年紀不大頭殼挺硬,撞得她差點摔倒了。

那小孩看她穿着錦衣,瞬間就怕起來了,連他在不遠處做針線活的娘親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急急忙忙跑過來要給暮芸叩頭。

“小毛猴子,”許蘭兒将那婦人攙扶起來,又摸摸孩子頭頂:“可別到處亂撞啦。”

暮芸本已走出幾步,忽然又轉了回來,對那滿臉“竟然這麽容易就脫身了”的婦人問道:“何至于如此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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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畏畏縮縮,顯然是不常見外人,還是後邊一個在掃院子的老叟顫顫巍巍過來解釋道:“貴人見諒,從前符大……姓符的在這時,咱們是要遵守避衣令的,若是有所冒犯,須得賠至少三貫錢,若交不上就是一頓好打!”

避衣令?

那是她哥剛登基時頒布的法令。

說是“避衣”,實則是“避車”,大城鎮中常有車馬,速度過快時經常停不住,容易傷到行人。她大哥——先帝暮苑知道以後,就下了這道“避衣令”,不叫老百姓在走車馬的路上亂跑。

那婦人見暮芸臉色不愉,立即将孩子護到身後去,滿臉無措。

暮芸擺了擺手,從随身的錦囊裏拿出幾塊小點心放在孩子手裏。那小孩喜笑顏開,這才漸漸不怕了。

“蘭蘭,四娘。”她走出這條小路,腳下新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明明是一條好的政策,為什麽落到這裏,就變成了這樣?”

蘭蘭答不上來,四娘卻滿不在乎地說道:“避衣令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平民若是沖撞貴人,就需交錢,東邊那一帶交得還不止三貫呢!”

……原來地方上甚至不知道這條法令原本的意思。

老百姓裏認字的不多,張貼出來的告示自然都歸官府解釋;就算是有自己認識字的,只怕也不敢跟當地的這些“土皇帝”理論。

暮芸若有所思。

三女上了西大街——這裏比之從前倒是更加熱鬧,因為每家每戶都得了幻園裏發出來的補償銀子,出來采買東西的百姓也非常多,不說是摩肩接踵,倒也是喜慶非常,三女途徑點心鋪子的時候,忽然聽得一陣騷亂。

點心鋪子的掌櫃小步追着幾個輕甲兵快跑出來,喊也不敢大聲喊,臉都白了:“幾位軍爺!這這,這能不能給小店留一點周轉錢?不然連活計的工錢也發不出了呀!”

當前那幾個輕甲兵啐了一口,将手裏的銀袋子掂了掂,滿不在乎道:“你這麽大的買賣,還需這點錢周轉?看不起哥們兒幾個是吧?”

暮芸抱臂微笑,那模樣看起來簡直是在欣賞。

“我就說麽,九郡聯軍在外城修整,各家不認識各家,不鬧事就怪了。”她甚至有點興致勃勃,就差拿出把瓜子和四娘一起嗑了:“要不要賭一把這是誰家的兵?”

四娘橫眉立目:“你一個做主母的,難道不該憂心?!怎麽還有心情在這裏玩笑!”

“人生短短幾十年,別那麽較真嘛。”暮芸哎呀一聲,找了後邊一個茶攤坐下,從袖子裏抽出一兩銀往桌上一壓:“我壓嚴州。”

許蘭兒想了想:“三石将軍是粗放漢子,所謂上行下效……嗯,我猜是他的兵好啦。”

“看你們兩個沒見識的樣,”四娘擡手在桌上一拍,三枚銅錢直接立在了桌子上:“我壓圖州!越是對上慫的,對下越是橫!必是圖州!”

鋪子老板仍在哀求,拉着三人不肯讓走,周圍聚了一圈人指指點點,那三個兵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了。

“你個不曉事的老殺才,”其中最高壯的那個兵指尖在腰間的刀柄上一劃:“今天我就做回你爹,教教你該怎麽做人!”

暮芸點了個頭,柳四娘已經準備好沖出去了,不料人還沒沖過去,眼前先閃過了一道雪亮的劍光!

圍觀衆人“嘩”地一聲,紛紛後退,将整個看熱鬧的圈子又擴大了好幾圈。那劍光的主人出手極快,也不見怎麽動作,三個輕甲兵已經各自呼痛在地上翻滾了。

“還是個年輕公子啊,”許蘭兒踮起腳往裏探看:“模樣挺俊……奇怪,有點眼熟?”

暮芸本來坐着擺弄銀子玩沒動,突然聽得“俊俏”二字,立即站起來,無奈身量嬌小,目光越不過人牆。後邊茶鋪老板呵呵笑道:“站凳子上看!好擦得很!沒事!”

于是帝姬娘娘就很不見外地站了。

那年輕公子劍尖一挑,将銀袋子從地上直接扔回了點心鋪子的櫃臺上,老板千恩萬謝,年輕公子卻瞟了他一眼:“大帥已下令歸放強征的長工,你店裏這幾個怎麽還沒放?”

點心鋪子的老板登時變成了一只縮脖雞,不吭聲了。他能在西大街上開店,本來就是仗着自己和那位莫掌事有幾分交情,從前得勢的時候也很是撈過一筆,若非如此,尋常商戶就算被軍爺搶了,又哪裏有膽子分辨?

暮芸只看見了他一個側臉,點評道:“小夥子眼力不錯嘛,看來不是個好出頭的愣頭青。不過那三個也就忍了?”

好似是要應和她這句話,那被割了指頭的大兵翻身跳起就要拼命:“你算什麽東西!老子是雲州太守雲思卿的親兵!攻城時有大功的!何三軍金口玉言撥了我進四象營做百夫長,今後除了大帥和我們四象營的統領,誰敢同我挑釁?!”

哦,雲州。

竟沒一個人猜對了!

柳四娘在人堆裏無奈地一回頭,暮芸哈哈一笑,将三人押上的錢全都收了起來,叮當一聲扔進了查探老板的錢缽子裏,惹得茶攤老板笑得合不攏嘴,又殷勤地上了一碟子雲片糕。

那邊的大兵一邊罵一邊出劍,招招都被對方輕松壓制,圍觀者連連叫好;那年輕公子聽到“四象營”幾個字,終于停了手,一劍将他挑翻了。

“這可巧了。”他原本站在原地動都沒動一下,如今側過身來瞧了那大兵一眼:“我叫謝川流,正是你們四象營的新任上峰。”

大兵大驚失色:“……什麽?!”

人群轟然大笑,那大兵耍威風竟然刷到了當家上司跟前,實在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熱鬧!然而謝川流眉眼間還是淡淡的,好似天生來就沒什麽表情,世間也沒有什麽能引起他的興趣。

錦袍發舊,乃似舊日王侯。

倘若他氣色再健康一些,那也算是謙謙君子了。只是這人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好像久不見日光似的,只一雙眼尾微微泛紅的眼睛深沉似海,微微垂着眼的時候,好似活在權力中心的翻雲覆雨手。

“想起來了!”許蘭兒眼睛一亮:“殿下,你看他是不是有點像你?”

能不像麽?

皇族十年如一日地端着,甭管五官長成什麽樣,只要出來混,都是一副風度翩翩的驕矜氣。只是謝川流性子格外古怪冷淡些,那股子貴氣就都化作清冷了。

這厮若按名分算,還是她的表哥呢。

暮芸抱臂,目光在那年輕公子的腿上轉了一圈,似笑非笑地哼聲道:“蘭蘭,你再瞧瞧他是誰?”

蘭蘭凝神一瞧,呀得一聲:“他他他他!怎麽是宣侯爺!醫學奇跡啊簡直是!”

這也不怪她如此大驚小怪。

此人姓謝名川流,是先太皇太後的侄子,按說當年在長安城也該是數一數二的顯貴人物,偏偏自幼雙腿殘疾,回回都得同一個木輪椅一道出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古怪陰僻才是謝川流的代名詞,渾不似今日的謙謙風度。

“瞧着也不像傳得那麽吓人,”許蘭兒打了個激靈:“不過他怎麽到咱們牧州來啦?”

不但來了,腿也不瘸了,還一來就做了牧州內城四大營之一的首領。

先是陸銀煙,後是謝川流,竟然全都是當年她那座長安城裏的人——就連張鴻都是自己親手點的探花郎!感情長安城裏藏龍卧虎,竟都是給他顧家軍準備的?

許蘭兒似乎也察覺出了她的意思:“……那個,殿下呀,你自己不是也在這嗎?”

暮芸:“……”

狡猾的顧賊,白虹宴上就不該給他下那麽輕量的毒藥,合該給他把藥粉拌飯吃才是!

那邊三個輕甲兵憋紅了臉不肯信,又輪班上前挑釁了一番,反被謝川流捆成了三只粽子遛狗似地拉着要走。柳四娘看夠了熱鬧,颠颠地跑了回來,身邊卻多一個人——

這人真是不經念叨。

“四娘,不是讓你來接殿下去幻園嗎?”

鴻軍師換了件雪白雪白的棉錦衣,活像跟整個雪地融為一體了似的,簡直刺眼:“大帥方醒,卻仍病重,如今全軍上下許多繁瑣事務,還須得主母娘子回去拿個主意呢。”

“再說,殿下若是不到……”張鴻那張清新可愛的小臉現出幾分狡黠神色:“我看大帥這輩子是好不了啦。”

作者有話說:

鴻哥兒:平平無奇的愛情保安罷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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