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綠蟻新醅酒(三)

洛河畔。

大河奔騰洶湧, 岸上營帳綿延,放眼望去,步履整齊的軍士們正在加緊訓練, 帥帳中簾幕一挑,走出個身姿袅袅的女子來。

士兵們也都習慣了她的存在, 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裴姑娘”。

這便是叛出顧家軍,向牧州派出裴氏女, 如今在楚淮帳下的“裴大當家”——裴璐。

她極目遠眺,未見到楚淮的人影,一身淡紫色的厚襖裙在風中微微搖動:“我悶了,想去河邊走走。”

負責看守她的幾個士兵沒說話, 手持兵刃跟在她身後, 無聲地表現了他們寸步不離的看守之意。裴璐也不惱,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轉了小半個時辰, 像是累了,在洛河邊找了塊石頭坐下。

今年的洛河用“暴漲”來形容已經很不準确了,這幾乎是一場漫延的洪災;如今她坐在岸邊, 擡眼卻幾乎看不到另一側的岸。

加之越發濃重的迷霧,簡直像憑空被天人搬來的一片海。

裴璐彎下身子,湍急的河水前赴後繼地依偎在她纖長的手指上, 像一聲又一聲急促的呼喚。

楚淮快要失去耐心了。

她默默地想。

今天早上, 她在帳中聽見有人來向楚淮彙報, 說他們已在洛河之畔駐紮了将近兩個月, 糧草不足,又無入冬的衣物。身後定、順兩州被他們楚軍“堵着門”, 顯然也不是很願意。

如今楚軍當中已經陸陸續續出現了質疑的聲音——如今顧安南占了三分之一的中原大地, 名聲大噪, 待得“帝姬如今也在牧州”的消息傳過來,當晚便有一名百夫長“嘩變”了。

說是嘩變,其實他就是想帶着手底下的兄弟走,也未必就一定是要去南邊投靠顧,說不定就是想回家。楚淮讓人将他們剝皮放血,如今這百來人的頭還在他們臨時開辟出的訓練場上插着。

楚淮不會再等了。

他一定會做出點什麽事,再次鞏固自己的威信,至少讓大家都能老老實實地留在洛河邊上,和他一起等到明年春日攻進洛陽,徹底将荊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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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在這兒?河水已經很涼了。”

身後突然傳來男人低沉的聲線,裴璐吓了一跳,半個身子都栽進了湍急的河水當中;剛剛過來的楚淮也不知道她反應會這麽大,沖過來的時候堪堪将她扯住,只差那麽一點就讓她被湍急的河水沖出去了。

她手心按着的那個小小的瓷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跟着洛河離開了。

楚淮目光閃了閃,沉默地用外袍将她裹起來,又抄着膝窩抱她起來:“我要帶人離開一趟。”

裴璐腳上的鐵鏈随着他的走動叮當作響,她沒問去哪:“多久回來?”

“不一定。”楚淮将她抱回帳子裏面安頓好:“但一定能活着回來。”

裴璐輕盈地嘆了一聲:“你實在不必這麽緊張,我手底下的人都被你要走了,如今并沒有什麽能使喚的,也沒法給外頭傳信。”

楚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在時,有事就向親兵們吩咐;實在有急事,就讓師爺派人去找我,他知道我在何處。”

裴璐給自己蓋上被子,輕盈地翻了個身,用一頭半散的烏發對着他,顯見是不想談了。楚淮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走出營帳揮了揮手:“今日跟着她的都有誰?”

帳側走出十個士兵。

“連個人都看不住,”楚淮:“你們自己知道該怎麽做。”

這十人甚至連停頓的動作都沒有,齊齊抽出腰刀,給楚淮磕了個頭,而後全部自刎而亡。

帳篷裏的裴璐緊緊地閉着眼。

“把人點齊,”楚淮甚至都沒多看一眼,口中咬着手套戴好:“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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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幻園。

有張鴻的接引,四娘和蘭蘭就各自去忙了,這還是暮芸第一次正式進入幻園,心裏很是期待了一陣。

然後——

他們就擦着院牆和正門錯過了。

張鴻對她眨眨眼:“大帥不在那邊。”

她被這唇紅齒白的小軍師帶着繞了好大一個圈,直到從幻園後側的僻靜長街看到那個挂着“采買回來請自掃驢糞蛋”牌子的角門時,她忽然有種上當了的感覺。

“符盈虛那個大得能跑馬的主院空着,”暮芸有點不可置信地問道:“你們就窩在這?”

張鴻替她開門,擋着門扇笑呵呵道:“這也是幻園嘛,不過有點偏——殿下有所不知,之前符盈虛手底下的人以為水軍全軍覆沒了,便着人将他們的妻兒老母從軍戶房裏趕了出來,其中有好些個孕婦,成日裏就在棚子下面呆着,這,這可多不像話。”

暮芸跟着他走進去,發現連個角門都有影壁,穿過一道月亮門,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個大戶人家典型的側邊房,一般是庶子女多的人戶安置孩子們用的,一個四四方方的院,除了主房那一面之外,另外三邊都被分成了差不多大小的房間。

行,瞧瞧這坐北朝南的,還真會找地方!

暮芸敲了敲牆磚:“說重點。”

“重點是大帥……不不,何大哥一聽,說這樣不行,便請銀煙大師挨個給診了脈,大師說最好讓她們住光線通透又不要見風的房子,那也只有符盈虛那個有琉璃窗的主房了呀!”

張鴻跟往院子裏跑來跑去的兄弟們打了個招呼,又道:“如今主母您在外面單獨有宅院,幾個武将兄弟不需避嫌,就都在這住着……”

院子的門被推開,暮芸腳還沒踏進去,先聽見了裏面噼裏啪啦的算盤聲,何三道人手裏捧着兩本賬,脖上挂着算盤盒,眼下吊着一雙黑眼圈,嘴裏還叼着半個饅頭。

別說是大勝隊伍的軍師,就是街邊要飯的也比這齊整些!

“來了!”何三道人好似受驚般地對着暮芸一聲大喝:“真的來了!”

徐青樹穿着身油菜綠的夾襖,本來正在舉着根撐杆挂臘肉,聞言身體一震,眼珠六神無主地亂瞟了一圈,也跟着見鬼似的狂吼道:“歡!迎!主!母!檢!閱!”

院子裏邊本來還有兩個暮芸不大認得的副将,一看她來,簡直是跟着肉眼可見地慌亂起來;慌了也就罷了,還要強裝鎮定,繼續比比劃劃地假裝和剛才一樣練拳,結果好端端兩個青年将軍,活生生把對方絆了個仰面倒!

暮芸微微眯起眼。

她慢悠悠收回本已邁出的步子:“衆将軍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本……”

主房裏突然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不等暮芸反應過來,徐青樹撲通一下就朝着主房跪下了,大吼一聲大帥,然後就開始涕淚交加。暮芸整個人都空白了一瞬,待到意識回籠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推開了裏屋的門,跑進去一把掀開了帷帳。

……和裏面那個男人對視。

唇色淺淡,頭發半散。他瘦削的就像一把薄刃,輪廓淩厲孤傲,就連頸側那為了遮掩燒傷而存在的大片刺青都顯得有些落寞。

除了一雙眼,黑白分明,看過來時依然令人驚心動魄。

然而這種往日裏會狠狠戳中暮芸的“美色”她根本就沒發現,滿腦袋裏就一個想法——

活的。

既然活着剛才徐青樹嚎什麽喪?!

何三身上挂着算盤毛筆等一應小配件,混似個雜貨郎似地跑進來,手裏還端着一碗藥,給顧安南使眼色道:“來來,喝了,早喝早歸西。”

顧安南半坐起身,暮芸這才發現他上身只裹着很寬的一條白布。從右胸下穿過,順着左邊頸項繞過去,後脊上是一層薄薄的汗,白布下還洇出了一點緋色,想來應該是很疼的。

“磨蹭什麽?”何三把藥碗堅持往前一送,險些潑到他臉上:“銀煙大師來給看過了,讓你快喝,不喝是要死球的!”

顧安南接過來,嫌棄地閉住了氣,而後将那碗苦森森的藥湯一飲而盡。何三被張鴻帶出去了,又關上門,除了一道不識相闖進來的光暈,這屋裏只剩下顧暮兩個人了。

假設,假設有這麽一個問題。

你有一個準相公。

幾年以前,你為了保住娘家的江山捅了他一刀;幾年以後,你為了再一次保住娘家的江山又給他下了回毒。

而他明明還恨你,卻會在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拼命護你,護過之後,又傷心欲絕地跟你說:“我們算了吧。”

如果他就此死了,這事也倒好辦,今後給他照常守寡順便全盤接管他的家業也就是了——

但他如果沒死,你怎麽辦?

暮芸眼下就在面臨這個複雜的問題,顧安南昏迷的時候她向神佛發願,祈求只要能讓他活過來,自己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現在顧安南真的活過來了,她又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了。

“神仙也太好說話了……”

她感到有點局促,手扣着袖子的邊角揉個不停,想來想去,總算找到了一個自以為不錯的話題。

從沒讨好過別人的芸殿下從袖子裏拿出了一袋糖,摸出一塊隔着帕子遞過去,自以為自然說道:“那個,恭喜你通過了本宮的考察,本宮不走了,決定就扶持你了,怎麽樣,開心嗎?你看,我已經把路線給你想好了,我們先去崖州把棧道修上……”

“殿下。”

他開了口。

“孤男寡女處于密室,于禮不合。”他眼中是她從沒見過的疏離與淡漠:“殿下有公事,我們不妨到外面談。”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大帥說:“孤男寡女,于禮不合。”

大帥內心:“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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