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綠蟻新醅酒(五)

顧安南背上刀傷尚未痊愈, 雖然仍然是騎馬往太極營去,速度卻很慢,簡直跟遛馬也差不多。

他穿着一身半舊衣裳, 跨一匹雜毛馬,看起來不像得了大勝的領主, 倒像是誰家英俊的落魄公子哥。

偶爾有眼尖認出來的百姓,都激動熱情地上來見禮, 送些個自己攤子上的吃食。

“小厮”姚諒嘴裏叼着一個肉包:“大衰,你不呲嗎?”

他大帥駐馬在他後腦勺上一拍,順手從他懷裏拿出個肉包來:“吃裏扒外的東西,吃你的吧!”

姚諒本來是很怕他的, 但後來發現他家大帥只是看着兇, 實則最好說話;便常常趕着天不亮的時候就去磨着大帥教他射箭,顧大帥也當真同意了。

這沒名沒分的小弟子得了他的照顧, 同他學得越發不要臉起來:“師父和殿下是一家人,向着殿下算什麽‘外’嘛!”

姚諒沒注意到他家大帥眼中不大尋常的落寞,只一心一意地咬着自己的肉包;這還是少年人第一次見到如此繁華的城鎮, 興奮地都不知道先看哪裏好:“唔,大帥,你看前面那個人是不是在等咱們?”

顧安南三口兩口将包子吞了, 眼皮一擡, 深深的眼窩裏泛出一個好看的褶。

那人已經走了過來, 就站在顧安南馬前行禮:“巡防營曾華, 之前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帥, 還望見諒。”

牧州一夜之間變了天, 曾華這位原本混得如日中天的狗腿子本該有個很慘烈的下場, 但那日白虹別莊之中,他失去幼弟後萬分哀恸,在戰事最緊急的時候做主将牧州百官家的女眷們放了出去。

因着這一層雖然淺薄卻很關鍵的“救命之恩”,曾華只是被奪位抄家,卻留下了一條命來。

“大帥尚未派人來巡防營交接,我想着……”曾華穿着一身白麻衣,臉頰瘦得癟下去了兩塊:“應該是您那邊事忙,忘了,特來請一個示下。”

曾華。

家裏那個殿下似乎特意跟何三提過,務必将此人留下,不要殺頭,也不要讓他跑了——最好是給個閑職養着。

聽說是因為會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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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人的用處絕對不止是畫畫。

顧安南的馬原地踱了兩步,半晌,曾華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響:“上馬。”

他有點茫然地擡頭,目光落在顧安南身後。

那雜毛老馬能禁得住兩個男人?

還是說自己眼拙了,這其實是匹神駿?

“想什麽呢?”顧安南鞭梢一甩:“去同後邊那小子共乘一騎,去趟太極營。”

曾華也是個長着水晶心肝的通透人,一聽是太極營就明白了,躬身道:“不需勞煩小公子,我這就找個坐騎。”

不多時,三匹馬繞過了牧州的繁華路段,一路馳騁到了內城西邊的大營。顧安南的黃毛馬還沒進去,裏面先飛出了一支氣貫長虹的鐵箭來,當地一下射穿了營門上的大匾——

那箭勁力極大,一箭開弓,勁還沒撤,擦着顧安南的頭頂直直飛來!他身後的姚諒一聲怒喝,手上的套索精準無比地拉住了箭尖,在那箭堪堪要射穿顧安南頭冠之時将它拉偏了!

然而顧安南從始至終連眼都沒眨一個。

低頭一瞧,那匾額上三個遒勁的大字十分寫意:

“太極營。”

姚諒那套繩的本事雖高,但畢竟年紀尚小,力氣不足,如果不是旁邊的曾華及時扯了一把,他險些讓那支箭給帶得打頭朝下栽下馬去!

趕着白天不訓練,在這兒射牌匾玩。果然如鐵三石所說,這太極營是不服管了;現下雖未嘩變,但也不過就是早晚的事——顧安南管了小半輩子的兵,最知道這些丘八的脾氣。

營門裏是一片空場地,正中摞着千餘個沙石袋子,像面環形的牆。那“當頭一箭”便是從沙袋上面發出來的。

裏頭聽見了姚諒吃力的那聲吆喝,似乎覺得好笑。

“禾小子,看你哥哥這一箭怎麽樣?還不肯服氣是吧?不肯就再來一箭!”裏頭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道:“誰先将擅闖進來的賊頭射下來,誰便跪下給對方磕三個響頭如何?”

看來裏邊不知道外頭來的是誰,大概以為是個不懂事闖進來的毛頭小子。

不過這地界還有誰會不懂他們牧州當地的規矩?不懂規矩闖進來的,自然都是他顧家軍的人。

“聽聲音,方才這人應當是沈明璋。”曾華下了馬為顧安南牽辔,低聲道:“沈家世代居于牧州,田産鋪子無數,他家有許多子孫在牧州官衙裏當差,沈明璋是這一代的長房嫡次子,出來做了太極營的教頭。”

顧安南頭也不回,伸手接住了姚諒從身後遞過來的鐵箭,定性道:“地頭蛇。”

“正是。”曾華盡職盡責地說道:“此人仗着武藝強悍,又有倚仗,從前符盈虛活着的時候也沒怎麽收斂,為人十分強橫霸道。”

營地裏另一人笑了起來,聲音清亮亮的,尾音低沉,聽着就帶一股子年少風流的味:“瞧沈二哥這話說的,小弟就是個枕紅睡玉的廢物,哪能比得上?”

而後他開弓一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天邊一只南飛大雁;那雁在衆人眼前打了個璇,直直落在了校場西邊的空地上。

話說得客氣,手腕卻很毒。

看似示弱,實則是當面扇了沈明璋好大一個巴掌!

雁落地時發出的哀鳴,剛好應上禾珏口中最後一個字:“不過,聽說咱們太極營的新統領就要來了。咱們哥兒幾個就別獻醜啦。”

禾珏的擁趸們爆發出大呼小叫的喝彩聲。

“這位小公子姓禾名珏,也是世家子。禾家前些年在京郊萬年一帶活動,長安那邊出了岔子才過來的。”曾華低聲道:“不過禾珏母親受過诰命,封地也在牧州境內,因此他也算牧州世家圈子裏的人。”

姚諒在後頭聽了半天,揉着手腕上前問道:“咦?那他們合該是一夥的才是!為什麽又在這較勁?”

曾華眼中現出譏諷的神色:“虎豹豺狼死了,地上的腐肉卻還在;這些個烏鴉老鸨等候多時,自然是要掐架分東西吃的。”

他話音未落,裏面沈明璋便大喝了一聲:“好!看來禾小子今天是要見真章了!不如這樣——”

令人牙酸的開弓聲響起。

“咱們就來比比,誰先射中外頭那不懂事的孫子如何!”

禾珏笑道:“便依哥哥的意思。”

姚諒怒道:“這也太嚣張了,又不是在戰場上,怎麽能随便用人命做賭?”他蹬蹬蹬下了馬朝顧安南快步走過來:“師父,你先躲躲,我這就進去同他們說……”

“噓。”

顧安南手掌在少年頭頂輕輕一按,另一手将那鐵箭吊兒郎當地一轉,嘴角勾起笑意,若不是眼睛還是那樣戾氣分明,他看起來幾乎像是當年長安城裏風流無匹的金吾衛了。

“便宜徒弟,”他将那鐵箭在手中一掂,投壺似地往前比了比:“今天師父教你點新花樣!”

話音出口的同時,裏面沈明璋手中的重弓唰然出箭;顧安南也不用弓,就這麽徒手往前一扔!

兩支同出一處的鐵箭在空中針尖對麥芒地穩穩撞上!顧安南徒手擲箭,不但準頭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就連力道也大到止不住!

就在此時,禾珏的箭也已經到了,他用的是尋常木箭,威勢卻并不比沈明璋的小,說時遲那時快,奔着曾華的方向直飛而來!

曾華瞳孔皺縮,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甚至來不及閃躲,眼中那驚天一箭濃縮成一個小點直直飛來——

“着!”

馬上的顧安南笑着喝了一聲,彎腰輕巧地一撈,像根柔韌的翠竹,威勢滔天的木箭在他拇指和十指中間打了個轉,生生在距離曾華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被他撈了回來,而後又是看也不看地一擲。

校場之上,期待着外面慘叫聲的衆将士紛紛愕然,只見沈将軍的三石弓弓弦猶顫,箭卻不知怎地自己飛了回來!回時去勢不減,竟是一箭崩碎了沈明璋的發冠!

這廂沈明璋披頭散發,目眦欲裂;那廂禾珏也沒好到哪裏去,木箭從沙袋中直飛而回,流星追月般朝着他胸口奔了過去——若不是他練過些許躲避身法,這一下只怕連衣裳都要給穿破了!

這一下誰也沒想到,外頭顧家軍随便一個來傳口信的人竟有如此身手!大家都是行伍之人,最認身上功夫——

當下沈明璋的親信大聲怒罵,禾珏的擁趸大呼小叫地問他是否被傷到,剩下的大多數人一時熱血上頭,都跟着沒命地喝彩,直喊着外頭的兄弟快快進來,都要見見這位從未露過面的“神箭手”。

沈明璋揮手不讓人碰他,騎在馬上喊得就像個被人扒了衣裳的小媳婦:“去他娘的!去将外邊那狗膽包天的東西給老子抓進來!在這牧州地界上竟然還有敢對着你沈爺爺開弓的王八羔……”

就在此時,被壘成一層牆的沙石袋終于不堪連連被穿透的重負,嘩啦啦倒塌開了。

露出了後面氣得滿臉通紅的姚諒,劫後餘生滿臉驚恐的曾華——

還有騎在馬上,正在活動筋骨的顧安南。

沈明璋見了他的面,一句粗話憋在腔子裏,生生不敢再吐露半個字,直憋得臉色都在發紫;碎了的發冠還剩下半塊,随着他低頭的動作,噗地一下砸在了他自家的鼻梁上。

顧安南對着呆若木雞的衆将士吹了聲流氓哨,這英俊的混不吝笑罵道:“愣着作甚,各位軍爺不是要見見我麽?”

禾珏一聲大笑,下馬拜倒:“太極營糧草參事禾珏,見過顧大帥!”

将領們被這一聲提了醒,紛紛緩過神來,背後瞬間起了一層白毛汗,呼啦啦跪成了一片:“下官見過大帥!”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很多年前。

十幾歲的顧安南和六十多歲的海汝峰隐居在長安菜花巷。

“老頭兒,”少年金吾衛嘴裏叼着朵小黃花騎在牆頭上:“百步之外我能射柳,你信不信?”

“射個鬼。”海聖人抓了抓頭發,把小板凳換了個方向繼續晾幹菜:“滾滾滾,擋着我光了。”

少年顧安南從兜裏撈出一把小石子:“唔,你不信。”

海聖人:“小兔崽子,教你詩書聽不進去,學這些粗……嗳嗳!別打我幹菜!”

小石子攜着破風之聲,精準地洞穿了一個又一個的芥菜疙瘩。

“顧安南!”菜花巷裏爆發出老人洪亮的罵:“給老子下來!!把鹽鐵論給老子抄!十!遍!”

多年之後,長安為反賊楚淮所破,宮中禦廚大多已然流亡,剩下幾個有骨氣的,寧死也不肯給楚淮開竈。

楚淮的幾個親兵一時找不到适口的飯食,又恐長安民間廚子知道是給都督做飯,往裏投毒;便只得在一個荒僻院子裏翻出了一缸陳年老鹹菜,驗過無毒,令人收拾好了送到了他們都督的早飯桌子上。

“是芥菜啊,”楚淮夾起一塊放入口中:“往年倒是常……嗯?!!”

而後,楚都督嘴裏掉出了一顆小石子……

和半顆崩掉的牙。

地府的海聖人(振奮.jpg):“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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