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綠蟻新醅酒(六)
大多數男人都有慕強情節, 校場上的這些也不例外。
當時聽聞有個姓顧的荊人不但讓匈奴人吃了敗仗,更生擒了他們中最為兇悍的大單于栾提頓,牧州城的将士們也很是沸騰過一陣, 若不是還受着符盈虛的挾制,那也是恨不得能沖到南境去拜會拜會的。
但顧安南成了牧州的主君, 這事就變味了。
世人喜愛英雄,卻不願意英雄同自己的距離過近;須知葉公雖然好龍, 卻不需要龍來遮擋他的光芒,做他的主。
沈明璋呆了片刻,整個人跟着原地踱步的馬來回晃動。他神色變了變,竟然沒從馬上下來, 就着這個和顧安南“平起平坐”的位置不鹹不淡地問了句安。
“聽聞大帥負傷, 尚在府中修養。”沈明璋側過頭,蚊子似地哼哼道:“也不怕見了風。”
顧安南那磨出了毛邊的馬鞭一擡, 好笑道:“明璋兄弟,這的路你熟,去北邊接個人。”
沈明璋愕然。
“以為我不認得你們是吧?”半炷香前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的顧大帥一擡下巴, 大尾巴狼似地傲然道:“世上還少有顧某人不曉得的事。”
沈明璋與自家屬下暗暗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厮在跑出來造反之前的職業——大內金吾衛;他們禁軍十三司可全都是先帝的耳目,當年監聽百官, 不知有多少冤魂都死在禁軍的手裏。
沈明璋低頭無聲地罵了一句, 領着手下幾個兄弟趕到北邊去迎人。
顧安南見又唬住一群, 滿意地打馬向前, 沈明璋這個最能鬧的一走,衆将士登時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乖乖起身跟着他們顧大帥巡視校場和營房。
方才那少爺禾珏也跟了過來, 主動接過了姚諒手裏的牽馬繩。
禾珏今年二十有二, 照理說他這樣被世家嬌養出來的公子哥,本應該長一副細皮嫩肉的小模樣;
然而大抵是因為成日裏跟兵魯子混在一處的緣故,他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膚色,更兼猿臂蜂腰——
若不是長得比顧安南稍微矮上一些,從背面看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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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服你。”禾珏目光看向校場上飛揚的塵土,眯起眼沒頭沒尾地說道:“你之所以能戰勝那蠻子,靠得不過是占了先機;若給我這場幸運,我也能勝。”
顧安南騎在馬上,看了眼此人驕傲的發頂心,置之一笑:“聽說你是個糧草官,那我問你,牧州屯糧幾何?”
禾珏将他的馬牽到校場正中,一邊吩咐人去搬草垛安排臺子,一邊慢聲道:“大帥不必過問這些細節。”
“因為你不知道。”顧安南下了馬,大刀金馬地坐在草垛上,雙臂微展,微深的眼窩裏卻有種将人看透的力道:“禾小子,你連個糧草官都做不好,卻自诩能做将軍——那我問你,領三萬兵出關需要準備多少器械,途中運糧需要多少人?如何換班才能保證戒備?安頓遺屬又需要多少米糧,如果路途太遠需要折算成金銀,又如何換算各地米價?”
禾珏停下了指揮個不停的手,背對着他戳在原地,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挺直的脊背裏寫着不服和委屈。
他心裏想,你懂什麽?
我可是要做常勝将軍的人!
但他還是聽着。
“打仗不是圍獵,是要死人,要對身後的城池負責的。”顧安南的目光似乎回到了他經歷過的那些屍骸遍野的戰場上:“糧草、兵弩、衣物,置辦安頓這些你看不上的東西,往往要用去大半所謂‘戰争’的時間;更不要提分辨将領們的特點,定好下放多少權力給他們自己帶兵;有時候還得顧慮方言的問題,假如隊伍裏都是南腔北調各地的話,要不他們溝通不了還怎麽打?小子,韓兵仙所謂‘多多益善’,落到實處,并不是說來那麽簡單吶。”
禾珏怔怔聽着,目光從質疑轉為了信服,不由自主地跟着點頭。
“當然了,”顧安南話風一轉,長腿一搭翹起二郎腿道:“讨個好娘子也是很必要的。”
禾珏尚不了解這厮正經話超不過三句的德行,天真地跟着問了一句:“這同娘子有什麽關系?”
“娘子讨不好,是要被殺的。”顧大帥往自己胸口一拍,舉起兩根手指幹巴巴道:“而且是兩次。”
“……”禾珏看着校場另一邊卷起的塵土,一看遠處沈明璋的表情就知道這厮是回來找茬了,忍不住提醒道:“大帥還有心情在這同我閑扯,您到底知不知道太極營都是什麽人?”
什麽人?
自然都是些少爺兵。
且各自背後都站着牧州的世家勢力,不把他們擺平,只怕這符盈虛原本靠着剝削民脂民膏和吞吃朝廷撥款養着的這十幾萬兵,就立時都要吃不上飯。
吃不上飯,自然就要造反,到時候牧州就會再次變成無主之地。所謂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這牧州廟小王八大,不比京城那些老東西好對付多少。
如若不然,他好好地幹什麽不在府裏躺着?
……還沒騰出功夫好好問問,暮芸那沒良心的狗東西為什麽沒走呢。
想到這,顧大帥越發心煩,本想再耍着沈明璋玩兩圈,此刻也已經完全失去耐性了。他解下宙沉,抖開劍鞘對沖回來的沈明璋道:“來吧,打一場,不打服你你也是不肯好好說話的了。”
沈明璋接上人之後本來憋了一肚子火,不料剛一回來又對上了不知道為什麽煩躁起來的顧安南,目光瞟到旁邊,禾珏立刻後退一步做“不關我事”狀,示意你們打你們的,別迸我身上血。
沈明璋滿頭滿臉都是官司:“……顧安南,你欺人太甚!叫個蠻子來統領我等是何用意?!更何況,更何況那還是個……!”
顧安南雙手拄着劍,稀奇地看着他一腦袋炸開的毛:“是個什麽?”
“是個母的,咋?”
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飒爽的嗤笑,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團火似的明紅蹲在校場正中的旗杆上,背負一柄長斧,腳踏火紅雲靴,身着褐色皮甲,胸前還圍着一圈赤色狐貍皮。
日光從她後腦勺直射下來,活似将她滿頭發絲都點燃了似的那麽明亮。長發被皮毛束成了高馬尾,其中夾雜着編着紅繩和珠子的三股細辮,形成了一種粗糙又精致的效果。
此人從旗杆上跳下來,穩穩落地,竟然比顧安南都矮不了多少,呲開一口白牙,指着顧安南:“你婆娘,”又指向自己:“我恩人。”
她環顧一周,傲然道:“我,須蔔思歸,來報恩。”
顧安南明白了。
這就是暮芸夥同張鴻推薦過來的那個太極營将領。大草原上忙着料理“家務事”的栾提頓如今是他顧安南的戰時盟友,借調個将領過來,其實也算是加固聯盟了。
‘果然是前夫,’顧安南在心裏漠然道:‘栾提頓能給你什麽好貨?送個雞毛撣子來湊數拔了的。’
“匈奴人!”禾珏還在回味方才顧安南那番戰争論斷,咂摸咂摸嘴:“這方言問題是不是太方了點?”
這句話仿佛一個開關,一時間太極營裏幾乎所有官兵都湧了出來,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在圍着校場叫罵——
“讓蠻子統領我們太極營,奇恥大辱!”
“還是個女人!回頭她月事來了趕上出征怎麽辦?豈不晦氣得很?!”
“老子一巴掌就能掴死她,憑什麽叫個女人騎在老子脖子上!”
諸如此類的言論甚嚣塵上,顧安南卻施施然坐回草垛上聽着,他觀察了一會兒須蔔思歸的表情,見此女溜溜達達地在圓形的演武臺上轉了一圈,每走到一個方向那邊便激動一些。
這女的卻好似鬥獸一樣高興,恨不得将包裏的肉幹奶酪拿出來“喂食”玩。
顧安南拍了拍巴掌。
四下裏登時一靜。
“這樣吧,單挑。”四六不着的顧大帥笑着往臺上一指,玩了一手江湖人的道上規矩:“你們誰能贏,今後誰就掌管太極營;你們贏不了,就讓她來接管。”
此話一處,衆人瞬間議論紛紛,沈明璋和禾珏的臉色也變得很不好看。
一個麻子臉小将軍抖着膽子問道:“大帥所言當真?這裏可是太極營!按規矩只有溫禾沈虞四家的公子們能統領的!”
顧安南一言定乾坤:“你大帥姓顧。”
一句話仿佛涼水入熱油,霎時激起千層浪,衆将官被四大家并符盈虛壓制了太久,都知道這是難得能出頭的機會!
把握它!一飛沖天!
須蔔思歸哈哈大笑,連說了三聲好,腳下錯開半步,單手抽出背後那把有她半個人大的板斧,不偏不倚,指中了臺下一個頗有些将軍肚的中年将官。
“方才就是你嫌月事晦氣?”須蔔的荊話說得很流利,帶着一點奇異的匈奴口音,嘴角一挑桀桀笑道:“我讓你知道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晦氣。”
那将官不敢輕敵,一上來就拉開了看家本領的架勢,臺下衆人大聲叫好:
“焦大哥!沖!用你的螳螂臂……啊嘎?!!焦大哥!焦大哥怎麽飛出去了?!!”
須蔔思歸抽回板斧,對着已經飛到臺下暈得不省人事的将官嘿嘿笑了一聲:“來!下一個!”
“在下溫氏二房嫡子溫子晉,特來讨教!”
一斧子。
“老子乃是虞家虞聖榮,慣使長鞭!速來決鬥!”
兩斧子。
“吾乃沈明璋!潑婦可敢與我一鬥!”連沈明璋都看不下去,怒發沖冠奔上前去:“若讓你贏了這一局,今後我就不姓……啊!”
“不咋行呀,你們。”須蔔思歸伸手揉了一把腿肚,手裏轉着板斧吹口哨:“果然,荊的男人,弱。”
“荊的男人”們在周圍橫躺了一地,各個目眦欲裂,紛紛感受到了從生理到心理的全方位傷害,心道這時候要是能有哪個兄弟站出來收了這瘋婆娘,以後便唯他馬首是瞻了!
仿佛是為了照顧衆人心中所想——
作者有話說:
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