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綠蟻新醅酒(七)

營門裏奔出了一個人。

此人不停揮手, 身影如新竹般柔韌可愛,一身雪白的文士錦袍越發襯得他唇紅齒白,明眸皓齒。

這人跑到中段, 冷不防腳下有冰,還噗嗤摔了一跤。

“須蔔大哥!”張鴻整張臉都紅撲撲的, 颠颠地繼續飛奔跑來撲在臺子邊上,兩眼冒光, 前所未有地激動道:“真的是你!”

須蔔思歸稀奇地呦了一聲,蹲在臺子邊上居高臨下地掐了一把他的小臉:“伊稚訾鴻,你胖了。”

張鴻讓她掐成了個嘟嘟臉的松鼠,卻依然笑得傻兮兮的, 兩眼直發光道:“先頭主母說有法子請你來, 我還不信!須蔔大哥,我真太高興了!”

須蔔思歸滿意地搓了把他的臉, 成功地把手上的灰擦幹淨了:“嗯,托你的福,如今我族裏好過多了。”

顧安南在後邊看着, 手指點動。

張鴻在匈奴卧底過将近兩年的時間,認得個把匈奴将軍也是正常——不過他叫大哥是幾個意思?

顧安南的目光狐疑地在須蔔身上轉了一圈。

這,分明是個母的。

“大哥頭發長了不少, 看來在那邊職級也上升了!是新左賢王提的?”張鴻小狗似地朝須蔔說話, 要是有尾巴只怕都搖出殘影了:“這次來能住到什麽時候?”

可算是問到關鍵了。

太極營衆将領全都豎起耳朵聽着。

須蔔思歸朝着顧安南一揚斧子, 險些将血都甩他臉上:“他什麽時候占滿了中原的地, 我就什麽時候回!”

禾珏上前一步:“那這位……将軍的意思是,您只是暫時借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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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蔔銳利的眉峰一揚:“聽不懂人話啊。”

禾珏一噎, 忍着生氣又問:“那敢問将來将軍回匈奴去了, 我們這些人又怎麽算?”

所謂“占滿中原的地”, 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真有那麽萬一的希望,大帥能打敗楚淮,将來他就是這天下的主子。到時候須蔔這個頂頭上司一走,他們這些人算怎麽回事?

豈不是爹不疼娘不愛了!

“自然算作大帥的親兵。”張鴻轉身對上禾珏等人,瞬間又成了風度翩翩算定天下的鴻軍師,他意味深長地說道:“諸位可曾聽說過京都十二衛,禁軍十三司,還有萬年、神孫、周業和雒邑這四個大營?”

此話一出,就連沈明璋的瞳孔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放大。

因為直到此刻,他們才意識到面前是怎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張鴻在衆武将猛然加粗的鼻息聲中,泰然自若道:“昔年大荊高祖于華陽縣起兵,當地駐防軍一路相随,天下既定之後,便有了長安四大營。諸位……仔細想想吧。”

從龍之功。

歷史翻滾不息,英雄豪傑無數,但能得到“從龍”二字的又有幾個?時局和眼光缺一不可,還得生在一個大亂特亂的年頭才行。

顧安南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通天大道,也是一場拼上全族身家性命的豪賭。

贏了,跟着顧大帥一步登天;輸了,便死無葬身之地,連親眷也逃脫不得。

顧安南心中一陣好笑。

選個屁。

難道他們還有得選?

他顧大帥鬥奴兒出身,天生不講武德,早就二話不說将所有人都綁上了自己這條的賊船,如今這夥人腳在踏板上,難道還琢磨着哪條賊船更香嗎?

有意思。

簡直沒一個明白人。

“這有什麽好想的,”須蔔思歸直起身子,将板斧掄了半個圈:“不服的就上來打——打服了,以後跟着我一道打仗,包你們吃不了虧!”

沈明璋心內猶豫不定,但他在沈家做長子嫡孫,一向做主慣了,就連當年符盈虛都得給他三分薄面,如今顧大帥一來,竟是被人牽着鼻子走了。

是以雖然心裏已經服了,卻仍不肯低這個頭。

禾珏越衆而出,左邊臉頰上還帶着被須蔔打出來的紅印,兩拳一抱,廣袖展開:“不必不必。”他笑吟吟腳下一轉,對顧安南道:“只不過,作為糧草官,還有點小事要請大帥示下。”

“禾少爺是吧,”張鴻微笑道:“請講。”

禾珏:“之前咱們牧州的兵都是符盈虛在養,如今糧倉裏所剩不多,最多也就維持到月底,大帥預備讓兄弟們怎麽吃飯?”

張鴻嘆氣笑道:“終于拿出這張殺手锏了呀,禾少爺。”

這才是世家能在顧安南的大軍面前硬氣起來的理由——他們有糧,有錢,有土地。顧安南想養兵,就得跟他們要飯。

“嗤,大帥不上咱們家裏搶就不錯了!”沈明璋也終于回過味來了,抱臂挑釁道:“要不咱們哥兒幾個都躺下讓大帥殺一殺,回頭也好叫外邊的州府知道,大帥是如何‘禦下有方’的!”

這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顧安南要是敢仗着武力明搶,那世家就敢對外宣揚,說他顧大帥無論打到哪裏都是要橫征暴斂的,和那個走到哪屠到哪的楚淮也沒什麽兩樣。

所有人都在等待顧安南的反應。

他手指一掐,忽然問道:“該用夕食了,我那夫人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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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芸在請客。

她将登科樓整個包下來了,遍邀牧州貴眷。還專門列了張單子,讓昙心帶上幾個鐵三石派來幫忙的好手挨家去叫——

若有不願意來的,找借口推拒的,不論是什麽級別的貴眷,通通都要想法子給她“請”到場。

“這活兒我|幹不來吧,”昙心出發前頗有些猶豫:“聽說大宅院裏的婦人們心眼多得很吶。”

“去。”暮芸手裏抱着一盒東珠,笑吟吟輕飄飄扔到臺子上打賞角兒,眼角卻殊無笑意:“管它什麽陰謀詭計,還沒有我擺不平的。”

然而。

有些話,還是不能說得太滿。

人活着活着,總是會見到一些想不到的大場面。

暮芸看着此刻眼前臉帶嬌羞的莺莺燕燕們,滿臉茫然,一時間有些恍惚。

這,是不是也太順利了些。

“娘娘要擺夫人小宴,怎麽辦到登科樓來啦?”沈家大娘子一雙杏眼撲閃撲閃,粉臉紅撲撲不好意思地瞧過來:“可是幻園的廚司不得力?我将我家的四司六局送去罷!那都是我精心調|教過的!”

虞家三房嫡媳立即往前湊了半個肩膀:“娘娘娘娘!我娘家在蘇州那邊,最擅長糕餅點心,蜜餞局用我家的如何!”

一群最大不超過三十多歲的貴眷們登時激動得不行,優雅地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都争相要送廚子去幻園;而後不知怎地話題又拐到了“我為殿下準備了多麽有心意的禮物”上,紛紛讓自己的貼身女使呈上賀禮。

暮芸:“……今日宴請諸位并不是要收禮物,平白送這樣貴重的……”

她說不下去了。

因為并不貴重。

放眼一看,都是什麽一看就是自己做的繡品,要麽就是親手做的小點心,果然全都充滿心意——最頂上甚至還有一條體幾香帕?!

這是作甚!

作甚要将給情郎的東西送給她?!

暮芸嘴角抽搐:“各位夫人,這是何意?”

“我等聽說,當日長安危急,娘娘一身公主華服上了城頭擋住楚淮,比之話本子裏鎮守娘子關裏的李娘子還要英勇,我等實在是……”沈大娘子含羞帶怯地遮住半邊臉:“仰慕已極。”

暮芸一口果酒卡在喉頭,嗆到了。

公主華服都是薄紗——穿那個守城也太冷了吧,再說那明晃晃的不是上趕着給人當靶子麽?當時穿得明明是在六部滾墨水的破袍子好嘛?!

“後來娘娘只身去了匈奴,本以為娘娘要殉國了。”衆女跟着沈大娘子的敘述微微抽噎起來:“誰料又聽說,娘娘手刃了匈奴蠻子,更助大帥生擒了栾提頓!”

衆娘子各個眼裏閃着小星星,激動地跟着揮起粉拳。

暮芸無措地擡了擡手:“……嗯,其實吧。”

虞夫人拭淚,動情地接道:“更不要提那日白虹別莊裏,符狗勢大,娘娘自身尚且難保,卻仍然授意曾華曾大人放我們這些女子出去,又挨個護送回家……”

暮芸實在忍不住了,嘴角抽搐道:“那不是我讓的!”

“娘娘不用解釋了!我們心裏都明白!”虞夫人立即道:“章家姐姐都同我們講了,如今大帥要徹底收服牧州,養兵養将都需用錢,我們心裏都明白!”

暮芸:“……”

暮芸所剩不多的良心被戳得生疼,難得抖摟出點善心來誠懇道:“今日我家大帥要去同你們各家的主君談判錢糧之事,我請各位來,主要是聊做脅迫。畢竟有各位夫人在手,大帥那邊多少能順利一些。”

衆夫人一靜。

暮芸看她們神色發僵,總算是找到了點當年在長安勾心鬥角的熟悉感,登時松了口氣;準備将自己準備好的那套公主架子端出來,叫她們乖乖聽話不要反抗……

“呀。”沈大娘子發出了第一個單音,而後以帕掩住了櫻桃口,回身喚自己的女使道:“咱們家的魯小娘人在何處?”

女使恭恭敬敬彎身道:“應當是在娘家。”

“堵上嘴,抓過來。”沈大娘子優雅地吩咐過了,又對暮芸露出那種星星眼:“娘娘,我家那位向來嫌我冷淡,拿我脅迫不頂用的,還得有這位魯小娘才方便。”

暮芸茫然地看過去,那女使不料帝姬瞧她,一張臉登時紅透了,就差耳朵裏也噴出熱氣來;羞得蹬蹬蹬跑下樓去,惹得一衆夫人們羨慕嫉妒的目光。

暮芸:“……這世道,究竟是,怎麽了。”

此前她始終在顧安南軍中,尚未來得及有機會得知自己如今在大荊女子中是個怎樣的存在——

守衛長安那會兒,整個願江下游人心惶惶,各地的指揮使為了平定民心,也不知道是哪個聰明的大頭想出來的主意,讓畫師意會了“帝姬雨夜獨退百萬兵”,“長安傷心一片月”等境況,畫了許多作品出來,又拓印了傳給百姓看。

不但畫畫,更令沿岸書生寫話本,核心思想就一個:務必要讓大家覺得,只要還有帝姬活着一日,願江下游的二十來個州府就能安然無恙!

眼下暮芸何止是精神圖騰。

百姓對她的那種崇敬程度,比起陸銀煙那位做了大半輩子得道高僧的師父也差不多了。

“對對對,我家官人才不在乎我死活——快去快去!将他私藏的王友軍字帖送來!”

“啊?可我家那口子好像沒什麽在意的啊,來人!去趟祠堂把族譜抱來吧!多叫幾個人省得抱不動!”

“什麽?!”禾家的小夫人聽了小厮回報,氣得釵環都要戴不住:“禾珏今日去同大帥為難了?!要是沒有大帥咱們禾家能活到現在?再說就咱們禾家那點府兵,難道還打得過大帥的精兵不成?”

禾小夫人擺擺手:“去去去,你告訴禾珏,今日我不回去,就跟着娘娘去幻園住了,讓他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來接我!”

暮芸:“……”

暮芸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其實我早都想好了,也同我家大帥通過氣了。”她從沒見過這麽坦白的坦白局,只得幹巴巴地從昙心手裏接過一個小木匣,将裏面那沓厚厚的商票取出來:

“顧家軍并不是要威逼牧州衆世家,而是要構建以牧州為核心,九郡為外圍的南境貿易圈,今日各位娘子将這個票子帶回去。雖然眼下世家是要出點錢糧,但長久來看并不是吃虧的買……”

“娘娘,不用說了。”沈大娘子熱淚盈眶,第一個上來拿了票子:“我一早便知道,跟着娘娘,錯不了的。”

衆夫人又不傻,唯恐落後,都上來見了禮領了票子,其樂融融地圍着暮芸坐成一圈。

暮芸從沒見過這麽積極的人質,已經傻了。

本來是打算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的。

沒想到這棒子生生沒能打得下去,只能連甜棗也先扔出去了!

“牧州真是民風淳樸啊。”暮芸感慨萬千,舉起手中杯,用妩媚的女子聲線豪氣萬丈道:“都在酒裏!”

“都在酒裏!”

作者有話說:

其實牧州世家夫人們的反應還有別的原因噢~

小劇場:

後來,有人為顧大帥一字不差地轉述了登科樓上所有人說過的所有話。

帝姬:“其實我早都同我家大帥商量過了,要建立以牧州為核心,九郡為外圍的南境貿易圈,到時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家同氣連枝,商路廣開,人人獲利。雖然眼下需要為我家官人出點錢糧,但實際上是再合适不過的買賣。”

顧大帥聽見的:“………………我家大帥……………………我家官人……………………”

顧帥:“哼。”(嘴角上揚.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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