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綠蟻新醅酒(八)
兩儀營校場。
鐵三石已經同不服管的将領們打了整三輪:“來啊!接着打!都一塊上!今天老子不狠捶你們一通, 将來戰場上你們就要逃!”
八卦營校場。
章厘之同不服管的衆将官坐成一圈,苦口婆心勸道:“你們是不知道我家主母的厲害,那從前六部的大人們都不敢同她大小聲, 你們還想在她眼皮子底下鬧事嗎?”
四象營校場。
謝川流抱臂立在大帳裏,冷着臉一句話也不說;四象營的千夫長們在他對面跪了兩排, 用沉默來表示罷工的決心;空氣仿佛以謝川流為核心開始凍結,連路過的耗子都忍不住瑟瑟發抖。
太極營。
“想必有你們這兩尊大神仙在, 其餘各營也已經鬧上了。”張鴻彬彬有禮地說道:“各位的訴求是什麽,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沈明璋抱臂不滿道:“大帥為什麽不說話,莫不是覺得我等不配!”
顧安南煞有介事地點頭。
沈明璋一噎,倒也真不敢跟他對上, 只得大聲對張鴻道:“要我們服管也簡單——內城四大營的統領必須得是我們溫禾沈虞四家的人!”
擁護沈家之人立即起哄。
沈明璋哼笑道:“若是我們自家人管兵, 錢糧麽,我們自然也是出的。将來顧大帥領兵在外, 咱們也可以無條件地資助……但這牧州,哈哈。”
還得是他們這些老世家說了算。
顧安南看他滿臉得意,終于慢悠悠開口問了一句話:“沈兄弟, 你這條件沒得商量了是吧。”
沈明璋甩開禾珏在身後拉他的手:“沒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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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安南:“要是你自己變卦了呢?”
沈明璋擡手一指:“那我就自己上旗杆,大喊三百遍‘沈明璋食言而肥,烏龜王八’!”
顧安南撫掌大笑, 樂不可支:“好好好, 那太好了。”他笑得拍腿, 指揮姚諒道:“去讓銀煙和尚過來吧。”
姚諒颠颠跑過去, 不多時,校場另一側駛進來幾輛次等銮車, 上面晃晃悠悠坐了許多錦衣華服的老頭, 最後面那一輛上有顆白慘慘的頭格外亮, 正是“佛光普照”的銀煙大師。
銮車一停,上面炮仗似地沖下來一個老頭,怒氣沖沖蹬蹬蹬趕過來,二話不說薅住沈明璋的衣領,在衆目睽睽之下,對着沈明璋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爹?!”沈明璋環顧一周,人都傻了:“出什麽大事了,你怎麽從丹房出來了?!”
沈家家主氣得撸袖子:“混賬羔子還敢問我為什麽出來!你在外面連顧大帥都敢頂撞,你怎麽不幹脆回家一刀挑了我!”
車上的老頭們陸續下來,各自逮住自家的“崽子”訓斥,禾珏老子娘早就沒了,也沒什麽敢做他主的老叔爺,最後還是家裏那個七十來歲的老管家磨磨蹭蹭地走了下來,禾珏趕緊去扶。
“少爺,”老管家瘦巴巴的兩只手按住他胳膊,苦着臉殷切道:“今天你前腳出府,後腳銀煙大師便親自來請了——各家的族長連同九郡使者坐在一處,都在議定九郡貿易圈的事。我不敢擅作主張,可人也出不來……”
禾珏微微立起手掌打斷了他:“等等,九郡貿易圈?”
老管家顫顫巍巍從袖子裏抽出一張圖紙,上面紅印交錯,已經蓋滿了零、雲、智、商、嚴、通、古、孟、圖九郡的官印,那圓印一圈镌刻的花紋是個隸書的“荊”字,端端正正,做不得假。
“銀煙大師說,大帥将來領兵在外,少不得要用錢用糧,将來九郡都是他的大後方;再像從前那樣各過各的就不劃算了,須得彼此通商才好。”
老管家邊說邊在那九個章的中間點了點:“牧州的位置在九郡正中,城鎮也大,最适合居中坐鎮不過了。”
好一個貿易圈。
好一個通商策!
這其中巨大的利益誰能看不出!
九郡各有所長,人口又豐,大荊朝沒亂的時候就是天然的貿易場,雖然比不得吳中等地,但每年交上去的稅賦也不可小觑!還是十七年前符盈虛來了,他為了讓各郡更依賴他,嚴令不許通商,才有了後來九郡分裂的局面。
“而且……”老管家期期艾艾道:“各家的夫人們午間也被帝姬娘娘請走了,老奴瞧着,就算咱們這邊不答應,夫人們看在帝姬的面子上肯定也是要應承的啊。”
禾珏面色十分複雜:“平時我讓她出府陪我一日難如登天,如今帝姬一叫她就去了?”
老管家沒奈何地一攤手。
“老奴聽說,帝姬叫這些夫人們去,不單是為了讓主君們聽話,更還十分大方地單獨在貿易線裏分出了絲帛、胭脂、熏香等門路,只要夫人們願意,便可脫離夫家出來自己掌門面!”
禾珏大驚失色:“什麽?!”
身後另一個将官顯然也聽說了:“那那那,那阿玉肯定是要答應的了!她本就有點嫌棄我,手裏有了錢,豈不是更要讓我下堂?!”
那将官的長兄恨鐵不成鋼道:“所以就更要讓家裏參與大帥這邊的貿易圈了,不然将來你怎麽被弟妹和離的都不知道!”
“爹!我們明明都商量定了!”沈明璋也背轉過身咬牙道:“便是要供着顧軍,也必須讓我做了這個太極營的主帥,你忘了不成!”
沈父哼聲怒道:“你個豬腦子,也就看得到眼前了,你還真以為沈家有的選麽?”
禾珏聽着身後的動靜,默默地想,沈父說得沒錯。
一旦通商貿易形成,顧安南這條賊船就是不上也得上了——
因為,一定會有世家按捺不住這“金湯匙”的吸引,入局分羹;而一旦站上這個風口,參與的世家的資産就會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開始膨脹;至于那些沒參與的,差距只會越來越明顯,很快就會被人吞并,徹底踩在腳底下。
參與,大富大貴;放棄,葬身無地。
顧大帥在算定這個局面時,根本就沒有給牧州的世家留出中間的緩沖餘地。
而一旦衆世家邁出這一步,有了九郡貿易圈,大家都在一個缽裏吃飯,所有人都會對顧安南維持絕對的忠誠,因為沒有了顧,也就再沒有了他們吃飯的“缽”。
禾珏看向草垛上已經開始打哈欠的顧大帥,只覺得他比起符盈虛,更有一種可怕的強大;他更穩健,更能打,也更會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利用人心的詭谲。
最有本事的陰謀家,往往是站在光明裏的。
禾珏背後起了一層冷汗,顧安南卻對他吹了聲口哨:“禾小子,瞧什麽呢?”他揮手讓人去支個營帳來:“既然人齊,少頃便将各家都有什麽産業報一報,能管什麽錢糧也都給個數。回頭讓……我家那個殿下同何三道長商量商量,最晚五日內,就着手開始通商吧。”
這下是再沒有任何一個武将敢同顧安南嗆聲了,無數信鴿小厮從太極營裏飛出去,奔往其他三個大營,這場險些爆發的嘩變,竟然就這樣以一種春風化雨的方式消匿于無形。
禾珏震悚惱怒之餘,又實在不得不服。
他看了無數的兵書,卻還從沒見過這樣一種委婉又充滿銅臭味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須蔔思歸撓了撓耳朵,戳張鴻道:“他們叽叽咕咕說什麽呢?還打不打了?”
“不打啦。”張鴻看着不遠處目光沉靜的顧安南,一邊吩咐人支營帳一邊笑道:“大帥剛起兵那會兒,其實我勸他要麽将老巢選在富庶的吳中,要麽選在地理位置奇絕的鹹陽。”
須蔔思歸大狗似地甩了甩頭發:“唔,那他顯然是不同意了。”
“是呀,所以我就問他,難道還有比這兩處更好的地方?”張鴻輕輕嘆道:“他竟然圈了南境。你不知道,在他來之前,南境亂得就像一鍋粥,如今能把這麽一塊絕地打成這樣的牌面……嗐。”
少年軍師看着顧安南,如同看着一顆掉落在人間的啓明星:“世人皆以為我是大帥的智囊,其實我不過是他用來遮掩自己光輝的擋箭牌罷了。”
須蔔思歸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假裝自己聽懂了:“嗯嗯嗯,你說得對——那個姓沈的!”她笑嘻嘻蹲在臺子邊上,活像一頭紅毛獅子:“你不是要蹲在旗杆上嗎?說話到底算不算!”
沈明璋:“……”
衆人這才想起還有“烏龜王八蛋”那一茬,紛紛哄笑起來,沈明璋臉色憋得快要炸開了,兩手拳頭攥得死緊。
顧安南高興地欣賞了一會兒,打算放他一馬,一擺手道:“走走走,營帳桌椅都支上了,還賺錢不賺了?”
經此一“役”,衆将官都不敢再同他支應,再說後脊梁骨上海貼着自家老爹的巴掌,兜裏又揣着顧大帥的錢,嬌妻都在帝姬屋裏笑鬧,一擡頭還有銀煙大師請來的神佛在頭頂上罩着——
不過半刻鐘的功夫,衆将官紛紛都覺得自己已經是顧大帥的體己人了。
“走,分錢!”顧安南神清氣爽地起身,好似渾沒聽過沈明璋放過那句大話似的,拍拍屁股,一胳膊肘拐住了禾珏的脖梗:“老子早就看好你家那上千畝水田了,回頭哥哥讓人給你修個水車好不好?到時候畝産肯定更高。”
“不行!”
平地裏一聲暴喝。
衆人原本已經潮水般跟着顧安南呼啦啦地走了;沈明璋卻不肯動,他站在原地對衆人大吼道:“我沈明璋願賭服輸,絕沒有抵賴的道理!”
然後他就當真在衆目睽睽之下,縱起身法竄上了旗杆,整個太極營訓練的士兵沒還以為上峰有什麽大事要指示,紛紛看過來。
所有人屏息靜氣。
沈明璋蹲在一汪紅燦燦鴨蛋黃一樣的夕陽裏,定聲大喝:“沈明璋食言而肥,烏龜王八!”
沈老爺子笑罵了一聲小兔崽子真能給他丢臉,衆将官也不知怎地,忽然覺得此刻這個大喊自己個兒是烏龜王八的鬼樣子比他平時自恃身份的傲慢模樣親近了不知多少。
“沈明璋食言而肥,烏龜王八!”
所有人發出善意的哄笑,還有年紀小的将軍跑到旗杆底下搖杆子玩:“沈大哥內力真好哈哈哈哈,喊得怪清楚得嘞!”
“沈大哥說話算話,是真漢子!快把咱軍營裏的銅吼卸下來!以後咱有沈爺就夠啦哈哈!”
沈明璋原本還覺得有些丢臉,往下一瞧,卻發現其實并沒人在看自己的笑話,笑他的和贊他的反倒一樣多。他在太極營摸爬滾打了将近五年,花了無數銀子想和這些兵魯子融到一處,卻都沒這三聲“王八”來得有效果。
他喊完了最後一聲,在無數口哨聲裏痛痛快快地罵了幾句,反惹出更多善意的大笑來;沈明璋順杆往下掉的時候,不知怎地,忽然瞧了一眼顧安南。
卻發現對方眼裏,原來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敵意。
“媽的,”他在心裏讪讪地罵道:“果然誰的兵像誰,顧大帥剛來不到半天,整個太極營都成了流氓兵了!”
心裏罵,可不知怎地,竟然心裏也服。
他忽然想,顧安南可是連大單于和符盈虛都殺過的人,我沈明璋跟着他也不算虧吧?再者說,這人雖然做派是混賬了點,但難道不比楚淮那個就知道屠城的王八羔子強嗎?
強多了呢。
此時的沈明璋尚且不知道自己會在之後漫長的一生中伴随着顧安南一起出生入死,并成為顧大帥手底下的專用“噴子”,如果膽敢有人在他面前說半句顧安南的不好,他立時就要沖上去咬人的。
眼下的他只是撓了撓脖子,腳步拖拖沓沓地跟在衆将官後邊,嘟嘟囔囔道:“哼,再怎麽威風,回了家還不是跟老子一樣都得看婆娘的臉色……”
“大帥大帥!”一身利落輕甲的徐青樹風風火火地沖進了太極營,一路闖到了營帳前:“太好了各位家主也在——若是沒什麽要緊軍務,就都随末将來吧!”
先前有些家主還在幻園見過徐青樹:“徐文士!究竟怎地了?”
徐青樹捂着肚子,連呼帶喘道:“主母連同各位夫人們包了登科樓,眼下都喝得爛醉,正在那邊聚衆發酒瘋吶!”
雖然還在鬧別扭,但顧帥芸妹還是完成了對牧州世家的“夫妻雙打”!
作者有話說:
雖然還在鬧別扭,但顧帥芸妹還是完成了對牧州世家的“夫妻雙打”!
小劇場:
沈家祖宗托夢給沈明璋:“小王八蛋跟誰橫呢!幾年後你就是顧安南手底下最忠心的噴子!噴子!”
沈明璋:發出嗤笑并翻了個身繼續睡.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