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綠蟻新醅酒(九)
冬日寒冷, 夜色黑涼,剛剛從陰影裏走出來的牧州卻依然很繁華,雖然還有半個時辰就宵禁了, 西大街上連成片的酒樓小館卻還在熱熱鬧鬧地營業。
高高挑起的暖色燈籠連成了串,小雪細細, 被燈光一照,雪幕好似變成了粉金色。登科樓的老板将二層對着街面的紙排窗全部打開, 喝得醉醺醺的貴家夫人們對着雪幕哇地一聲聚起來,酒意上頭,歡笑嬉鬧,好似找回了少女時的嬌憨與快樂。
“娘娘呀, ”沈夫人伸出瑩白的手腕去接雪花:“你看你看, 好漂亮吶。”
禾珏的小夫人打了個酒嗝,撅着嘴巴道:“我手裏的雪更好看!娘娘看我的!”
“看我的!”
衆女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好在登科樓的老板心裏有數,門關得很緊,她們喜歡随便在裏面怎麽鬧都成。
暮芸并沒同她們一處鬧, 也并沒有離得太遠。她好似總是這樣,明明是一切繁華的中心,卻從不肯與這熙熙攘攘的人間相融。
她坐在一堆軟玉溫香裏, 臉帶薄紅, 上湧的酒氣将她眼睛染上一層蒙蒙的水汽。暮芸手持酒盞想往窗邊走, 卻不知被誰不小心踩了裙子, 錦緞從柔膩的肩頭滑下一塊,簡直比外頭的雪色還要誘人。
衆女一時看得癡了。
“大帥真是, 嗝。”虞家夫人眼光發直地喃喃道:“他再不來接, 我就要把殿下搶走, 搶回我家天天看哈哈哈哈,我能多活好幾,好幾年,嗝。”
禾小夫人登時急了,醉醺醺撲一下竄起來:“要帶也是我帶!我家——”她兩手嘩啦一下比劃了一個好大的圓:“我家床超大的!讓禾珏滾出去睡大街!我和娘娘一起住!”
剛剛帶着馬車趕到樓下的禾珏:“……”
他黑着臉提着衣邊上了樓,但裏邊還有同僚家的妻女在,他不方便直接進去;最後還是帝姬的兩個侍女去将他家小夫人扶了出來,一把跌進禾珏懷裏。
“就知道給我添亂。”禾珏咬牙切齒地忍受着她掐自己臉的手:“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嘻嘻,好呀。”禾小夫人揮舞着手上帝姬剛給的胭脂買賣,歪頭笑道:“以後我,嗝,我跟着公主娘娘掙錢,你就不用那麽辛苦啦。”
禾珏正抱着她下樓,聞言目光一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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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有了錢,就同你和離!殿下說了,女人就要靠自己!”禾小夫人語氣陡然激昂起來,嘿嘿笑道:“我要,要将你賣到南風館去,然後天天點你……天、天、睡、你!”
禾珏又好氣又好笑,和其他套了車也趕過來接人的同僚匆匆點了個頭,同她耳語道:“你要睡我還需這麽折騰?好像你官人我沒将你喂飽似的。”他伸手要去拿她手中的單子:“行了,我看看是什麽買賣。”
禾小夫人被他安置在馬車上,将紙單揣進懷裏不讓他看,搖搖晃晃神神秘秘道:“你道為何今日各家夫人都來得這麽快。”
禾珏被她抓住頭發,只好配合:“為何?”
“因為殿下從前在長安時,舉凡是跟着她的貴女……都暴富啦。”禾小夫人高深莫測道:“河西吳氏,孟州楊氏,如今都富成什麽樣了?說是那兩個州府靠她們養着都不過分呢!”
禾珏若有所思:“行行,你先坐好,咱們先回家……別扒我衣裳!這是外面!帝姬到底都教你們什麽了?!”
帝姬,也沒教什麽呀。
不過是教了點對付夫君的小花招罷了。
暮芸半坐在二層欄杆邊上,被蘭蘭用一件雪白的大氅圍着,懷裏還抱着幾個做成球形的小暖爐。
禾珏同他家小娘子是少年夫妻,恍惚之間,暮芸幾乎以為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顧安南。
她暖烘烘地坐在窗邊上,帶着八分醉同被接走的夫人們依次作別,看着她們各家的夫婿或是絮絮叨叨或是關心體貼地将人帶回馬車裏去,又在雪地上留下兩排亂糟糟的車轍印。
“別的夫人都被接走啦,”她白嫩的胳膊撐着欄杆往外望:“我家官人怎麽還不來?”
沈明璋的夫人還沒走,她家那個魯小娘已經醉倒在了她膝蓋上,吧嗒着嘴巴喊阿娘。沈夫人迷迷糊糊地摟着她,對暮芸笑道:“我家的也沒來,估計是不來了,一會兒讓人把小娘送回去,我陪着殿下回幻園吧。”
不多時,沈家果然來了人,将睡着的魯小娘帶走了。
暮芸親自給沈夫人倒了杯酒:“你家的貴妾?”
“嗯,我做主給他納的。”沈夫人垂眸道:“我同他本是世家聯姻,當年成親時他百般不願。這些年……”
暮芸伸手蓋住了她的手背。
“噓,”暮芸拉上肩膀上的錦衣,看向登科樓的門扉外:“外頭來人了。”
木門一開,沈夫人不由之主地期待起來——
不是他。
只是個長随。
那長随臊眉耷眼,衣角上還有沈家的徽記:“主母,家裏小公子突然哭鬧不休,旁人都哄不住,還請您回去瞧瞧。”
“我兒一向懂事,”沈夫人失望地嗤了一聲:“沈明璋自己不來,竟用這種借口打發人來喚我回去?”
那長随不敢出聲了,只跪下磕了兩個頭。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沈夫人閉了閉眼:“罷了,去備車。”
沈夫人側身在眼角一拭,又回身去看暮芸;一地狼狽零落的繁華裏,曲終人散了,可她還在原地。
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暮芸卻對她微笑起來,擺擺手示意無妨,讓她快些回去。木門關上,暮芸臉上的笑容卻又淡了,她重新趴回欄杆上,心知顧安南就和那沈明璋一樣,今日是不會來了。
此人,看似百毒不侵沒個正經,其實平生最是言出必行。
既然他說只是表面夫妻,那就真的是要和自己斷了。既然如此,怎麽還能奢望他真的像個尋常丈夫一樣來接妻子回家呢?
啊,但是。
但是他曾經答應過的。
那時她才十五歲,顧安南也剛進金吾衛沒多久,有時候他們約好了偷偷出宮去玩,她總需得等他下值來接。
“需要等多久?”那時的小帝姬問:“唔,要是到了點鐘你還沒來,我就再數十五下,超過十五下就不等了!”
“好你個小毒婦,前大門離寶月殿隔着整一裏,你想跑死我?”少年金吾衛騎在牆頭,笑吟吟道:“一炷香吧。只要給我一炷香,你閉上眼再睜開,不管多遠,我一定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蘭蘭半跪在她旁邊:“殿下,要宵禁了,咱們還等嗎?”
“再等一炷香,”她哈出一團白汽,眼裏還剩最後一點小火苗似的希冀:“就再等一炷香。”
雖然明知等不到,但還是想等等。
宵禁的梆子聲響了起來,西大街上的小二們吆喝着送走了最後一波不肯走的客人;路上的攤販打着招呼收拾東西回了家。
香燃了一半。
華燈漸漸落幕,只剩下街道上用來給巡邏兵照亮的大燈坊還亮着,稀稀落落,顯得有點可憐。
香只剩一寸。
登科樓的樂聲還在,樂官們卻顯然都有點困了,曲聲拖拖拉拉地不成調子;昙心去叫他們各自家去,還絮絮叨叨地讓快些走,別讓家裏人空等。
而暮芸,親眼看到最後一點點香的火苗也沒入了灰燼裏,明明滅滅地掙紮了幾下,最後消散成了幾道虛無的煙。
原來真的已經來不及了。
顧安南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蘭蘭知道她在期待什麽,有些不忍:“殿下……”
暮芸拍了拍她肩膀,勉強笑道:“去吧,備車。”
蘭蘭下了樓,她去趴在那欄杆上不肯動,賴了半晌,終于還是抵不過冷風,失望地睜開了眼。
暮芸:“……”
黑色的甲,黑色的靴,黑色的發,還有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靴子上全是泥,衣角和眉梢都挂上了雪沫,顯然是一路迎着風急急忙忙跑過來的,看那衣擺上的泥土,說不定路上還摔過一跤。
“看什麽看,”樓下男人站在一地雪色裏,因為光暗看不見的緣故,仰臉看來的視線顯得有些茫然:“想什麽呢?”
暮芸的鼻頭唰一下就酸了,胸腔裏本該古井無波的那顆心瘋狂跳動。恍惚之間,竟然好像什麽都沒有變過,少年金吾衛在紅牆下對她張開雙手,笑起來比世間一切更美好。
“軍營裏沒車,”顧安南不知她在瞧什麽,故作冷淡地咳了一聲,大抵是因為他剛從校場上回來,聲音帶着些風塵仆仆的低沉嘶啞:“車都被陸銀煙那野和尚套走了,而且也已經宵禁了。”
他來了!
真的來了!
暮芸眼圈一紅:“顧安南!”
“嗯?”顧安南循聲擡起頭來,衣擺像條不耐煩的大狗似的甩出個弧度:“我在,別喊。”
暮芸鼻子愉快地津起來,中和了那股湧上來的酸意:“顧安南!”
“在在在,”他哼了一聲:“還不下來?”
暮芸撲到欄杆上朝他伸出手,險些掉下去,樓下的男人顯然慌張了一瞬,見她穩住了,又抱臂不去看她。
“別誤會啊,你大帥就是路過。”顧安南摸了摸鼻子,做出一副“好巧”的樣子:“正好送你回去,省得一會兒你被宵禁兵扣住了……跑什麽!別跑!”
他話還沒說完,暮芸已經急匆匆地從二樓裏兜了個圈跑下來了——登科樓裏全是潔淨的木地板,她連鞋子都沒穿,就穿着一雙雪白的刬襪,提着裙子噠噠噠跑了出來;
顧安南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整顆心都被跟着提起來,身體如同自己有意識般地迎到了門口:“別跑!怎麽不穿鞋?你——”
他話還沒說完,已先下意識地張開手,穩穩地接住了撲進他懷裏的小人兒。
結結實實地,抱了個滿懷。
“不是說不要我了麽,”她腳尖踩在他靴子上,埋頭在他懷裏嗡聲嗡氣地問:“不是說就做表面夫妻麽?”
顧安南不松手,語氣冰冰冷冷:“殿下說什麽呢,只是路過送你回去而已。”
暮芸像只貓似地從他懷裏擡起頭來,仰着下巴眯眼看他。顧安南嘴唇抿得死緊,吩咐登科樓看傻了的小二:“還不備車?”
小二打了個跌,四蹄翻飛跑去安排,不到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将車趕出來了;暮芸卻不肯走,從顧安南懷裏掙開,自己又噠噠噠跑回一樓的木臺階上,對他任性地展開雙臂。
暮芸臉頰兩側都是被酒沖出來的紅暈:“殿下,喝多了。”
顧安南認命地解開自己身上的袍子兜頭扔了過去,無奈道:“看出來了。”
暮芸從他衣裳裏露出頭來,又伸開手:“你抱殿下。”
顧安南上馬要走。
暮芸跺腳:“你!抱!殿!下!”
顧安南冷着臉:“芸殿下,我說過了。如今我對你已沒了那份心思;你既是我的下屬,今後江河基業廣大,還望殿下及早清醒才是。”
“嗚!”嬌美的小殿下不肯了,吧嗒一下将他衣服甩在地上,又摸出一錠金子:“蘭蘭!去給我買幾個男妾來,總有人願意抱本宮下……”
她話還沒說完,已先跌入了熟悉的懷抱。
剛好的溫度,剛好的角度,剛好夠她舒舒服服埋在他頸側的熨帖。
暮芸滿意地在他懷裏窩好,偷笑道:“口是心非呀,我的大将軍。”
“……”頭頂上傳來他冷漠的聲音:“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大帥(冷漠):“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鴻哥兒:“你信嗎?我不信。”
何三道士(嗑瓜子):“誰信誰王八!”
衆武将笑作一片歡樂海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軍師說得對!”
顧大帥:- 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