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沙場秋點兵(四)
“啊, 那就好。”暮芸促狹地微笑起來:“諸公且再坐一時,必定還有新戰報。”
摘星棧道入口,最後一絲天光落盡, 濃稠黯淡的日光從玄灰山脈上蔓延退下,只留下一片令人心緒不寧的慘灰色。
楚淮的精兵點起火把, 在這漆黑的無邊夜色裏連成了一片沉默的光明。他們在明,棧道在暗, 四野寒涼死寂,連呼進肺裏的空氣都是凍上的。
黃副将驅馬上前,箭尖在火油裏一蘸,登時便點出一個火球來。那火球被他倏忽射入黑暗, 驚起了林子裏的一只鹄, 那鹄發出滲人的唳聲,白毛上的花紋活像是個人臉。
但除了這只鳥, 棧道那邊竟然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
這不對!
黃參将起了一層白毛汗——
點火箭是他事先同莫斐商量好的信號,只要對方看見必定會出來,如今怎麽卻竟然沒有人在?!
“都督, ”泰副将對上黃參将愕然回視的臉,立即定聲道:“來接應的探子不在,我們還是不要貿然前進的好。”
楚淮的神色被暗夜掩住, 只他的馬原地踱了兩步。
黃參将頂着滿腦門的熱汗跑回來, 伏地便拜:“不不, 莫斐那邊可能只是臨時除了狀況出不來——但顧賊沒有時間調動軍隊守棧道卻是一定的!需知機不可失啊都督!”
泰副将一聽這話, 整個人都暴躁起來:“黃大哥你真是瘋了——摘星棧道橫貫山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這麽好的設伏地點誰會不放人!”
黃參将壓着聲音低吼道:“顧安南就是沒放!莫斐信中已說了!事實就是如此, 我怎麽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他們在這邊糾結無比, 而此時此刻想知道顧安南在想什麽的絕對不止他們這一撥。
歸雲關內,已經連續兩日不眠不休進行戰備的謝川流終于趕在大戰之前得到了不到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
他不脫甲不卸兵,就這麽抱着刀靠在城牆上方的崗哨旁合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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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統管全線兵馬之外,他還要負責這關內關外的一切戰備,大到全線布局,臨時機變;小到軍備的糧食裏面是不是帶少了鹽。這臨時組備起來的大軍根本就沒有一套成體系的官制系統,甭管是什麽問題,只要有個大事小情,下面人都得一股腦地跑來問他。
甚至還有個二十出頭穿着官袍的小子颠颠地跑來問:“謝将軍,我是崖州司史的署吏——咱這道關口為啥叫做歸雲啊?”
歸雲關在崖州戳了百來年了,誰會沒事閑的記這個?也就是他們這些“天潢貴胄”,每年祭天的時候會在祭酒念冗長的國史時聽一耳朵。
謝川流心累得半個字也不想說。他原本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今天一天說的話卻快比他前面二十多年加起來都多。
“大帥的心也太大了。”鄭令新此次也在歸雲關駐守,他剛将歸雲關整個巡視了一遍回來,準備同謝川流換班休息,眉間裹着寒氣:“光咱們在這守歸雲關根本沒用,一旦楚淮從摘星棧道偷襲,咱們就是腹背受敵。”
“不止,”謝川流沒睜眼,只冷冷地說道:“萬難峰下的大帥首當其沖,會成為一只……” 鄭令新接上了後面的不雅之言:“被捉在甕中的老鼈!”
算無遺策的老鼈大帥竟然沒顧得上自己的屁|股,真是令人憂心。
“所以呢?”鄭令新一邊一目十行地看着玄灰山脈方向斥候傳回來的戰報,一邊語速飛快地說道:“出發之前你就申請過讓崖州殘兵先去守棧道,咱們這邊機動策應——我看大帥這事辦得不靠譜,要麽你我還是‘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吧!”
他越說越激動,一拍大腿轉身吩咐道:“快!去把我從嚴州帶的親衛隊叫來!棧道那邊我親自去守!”
“等等。”好不容易能歇一會的謝川流無奈地睜開了眼,橫刀擋住他道:“你別沖動。”
“再不沖動就完蛋了。”鄭令新一把拔出他的刀,在地上唰啦畫出一道長弧線,而後在兩邊分別打了個叉,指着其中一個叉道:“看見了吧,楚淮現在在這——”然後刀一橫,指着另外一個叉:“大帥在這。”
“咱們,”他腳踩住那條弧線,平日裏的好脾氣被逼着散了個幹淨:“咱們歸雲關才是今日原定的主角!十萬大軍七萬都在這地方,為的就是要硬抗住楚軍的沖擊!但他要是不來,咱們還打個什麽勁?”
鄭令新以前勉強也算是個儒将,如今跟着鐵三石他們混久了,一着急也開始滿口粗話:“我他媽是等不了了!你聽着——我現在就往那邊趕,争取把楚淮引過來,等到了歸雲關下要是我還活着,你記得給我開門就行了!”
“謝将軍!鄭主君!大帥那邊讓我送東西過來了!說您二位一定用得上!”
關下傳來了脆生生的一聲喊,鄭令新罵了一句,他的親兵立即下去接人,待得那傳令兵被接上來,城牆上的老兵油子們都哄然笑起來。
因為這小家夥臉嫩得很,還是個孩子模樣呢!
顧軍新一代的傳令兵都是他們那位新鮮上任的主母挑的,一溜都是皮光水滑的小少年。
少年人踩着嶄新的軍靴噠噠噠跑上樓來,将手裏提着的大籠子往謝川流身前一遞:“您瞧瞧!保證半根毛都不少!”
鄭令新一把掀開籠子上面的罩布,一股子獨屬于羽毛的灰塵味直沖鼻端:“送了堆黑皴皴的老鸹?”
籠子裏密密麻麻,全是一水兒的黑烏鴉,烏鴉腿上綁着沉甸甸的蠟丸,同鄭令新大眼瞪小眼地對面嫌棄。
“出發之前,大帥說讓咱們一步也不要離開歸雲關,因為他料定今夜巳時,楚淮一定會同咱們在這裏有一場惡戰。”謝川流接過那籠鳥,沒什麽表情地摸了摸小傳令官的頭,惹得後者一陣歡天喜地:“他說楚淮會來,我信他。”
鄭令新卻顯然沒有他這麽篤定,忍無可忍道:“你們一個個的,看大帥都如看神仙,就連他放個屁都能當聖旨!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麽辦法能讓楚淮放棄好好的棧道來這裏拼命?”
“鄭守君,”謝川流手指動了動:“如果大帥功成,以後他放的屁确實就是聖旨。”
鄭令新:“……”
鄭令新:“……行,你願意信就信吧,我還是選擇信自己。”
他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任何話了,吆喝着親衛去點人,準備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楚淮引到歸雲關下,不論謝川流說什麽,也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
“大帥說摘星棧道窄小,”謝川流依然半合着眼靠在牆磚上養神:“就算放一萬個人也攔不住楚淮。”
“有意思,”鄭令新接過自己的護心鏡,嚴嚴實實地戴上:“難道一個人不放就能守住了?!這都什麽年頭了,楚淮又不是沒看過話本,難道還能中這種粗制濫造的空城計?!”
“一個人沒有當然不行,”謝川流眸光閃爍:“但有一個人也就夠了——最重要的是,有且只能有一個。”
鄭令新動作一頓,目露疑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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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斐。而且必須是一個不會出現的莫斐。”
萬難峰下,顧安南在張鴻焦急的目光中微笑着說道。
張鴻一愣,而後立即明白過來,連眼睛都亮了幾分:“所以你是故意帶莫斐出來,又故意把他放走的?”
顧安南點了個頭,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怪不得!怪不得!是不是出來之前殿下給你出的主意?”張鴻拍着巴掌連贊了三聲妙:“帝姬啊帝姬,要論玩弄人心,當世誰出其右!”
顧安南哼笑:“怎麽就不能是你大帥自己想的?小鴻兒偏心得很!”
“我才不信,”張鴻暢快地拿起水囊給他系在身上:“我都瞧見了,出征那天早上你在幻園磨磨蹭蹭,帝姬塞了個什麽東西在你手裏你才走的!”
挂在顧安南胸口的一個小物件被他說得直發熱。
“她也沒說什麽。”顧安南垂下眼,屈起手指在自家唇下一掃:“只說‘高位者多疑’罷了。”
張鴻又笑:“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等等!”姚諒在旁邊看得一頭霧水:“為啥笑?那個莫斐不是楚軍派來的奸細嗎?他跑了到底有什麽好?”
“奸細又怎麽了?奸細也是一份工作嘛,你不要瞧不起人家——以為這活兒是好幹的?”顧安南跟着腳下這艘搖搖晃晃的小漁船一起晃,還晃得頗有節奏:“要得就是這個奸細,不然老子還得想法子聯系楚淮,難得很!”
姚諒越發茫然,又被他吊得心裏癢癢,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為什麽何三道長一天總有将近十二個時辰想暴打大帥。
張鴻看他實在思索得難受,大發慈悲地解釋了起來:“姚諒小兄弟,雖然大帥也沒有同我細說過,但我想大抵是這樣——出發之前,大帥想了個辦法,‘不小心’讓奸細莫斐知道了摘星棧道沒人防守的消息。”
姚諒:“嗯?那他豈不立即就要報信?”
顧安南耳朵裏聽着水聲,嘴裏叼着跟茅草,整個人斜斜躺在草垛上,雙臂枕在腦後,做最後的休息:
“是呀,這小子畢竟在牧州盤踞多年,與此次負責糧草的一個将官是舊識——他央求那舊人想辦法借着此次出征的機會,将他從奴隸堆裏弄出去。”
所以昨天晚上,莫斐便離奇地“失蹤”了。
“他要去接應楚賊!”姚諒恨恨一拍掌:“這狗東西還怪忠心的。”
顧安南大笑,用茅草扔他:“傻小子,這和忠心有什麽關系?你動腦子想想,他在咱們這邊就是個奴隸,可要是回了楚淮身邊呢?那就是立下奇功的大功臣了!”
“所以,莫斐打算在自己被接走後,立即暗殺那個做糧草官的舊相識。”張鴻給出了最後的定論:“然後再連夜西行,去棧道接應楚淮。”
姚諒終于開竅了,他眼睛亮晶晶地喊道:“我知道了,大帥一定是事先吩咐了糧草官,讓他把叛徒莫斐拿下,再去封鎖棧道!”
“對也不對。”顧安南:“我已經說過了——摘星棧道守不住,要想騙過楚淮,那裏只能有一個不存在的人。”
有,且僅能有一個。
“在楚淮的角度看來,莫斐事先同他進行了聯系,但等自己到了棧道,這個‘自己人’卻不出現,那說明什麽?”
張鴻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歸雲關,遙遙地與暗夜下的楚淮對視:“他一定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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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斐,必定已經被策反了。”
楚淮的駿馬向前踱了兩步,他聽着暗夜山峰上的動靜,耳朵微微一動,語氣陰沉:
“如果顧賊提前接到了裴璐的消息,那他至少有兩天的時間在玄灰山脈上埋人。”
這是他抵達摘星棧道下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黃參将滿頭冷汗,泰副将則将方才那個鄙視的眼神還給了他,他正待開口再勸楚淮趕緊離開,楚淮卻忽然立起了手掌。
“熄滅火把。”
三千楚軍立即服從指令,整個世界瞬間陷入黑暗。
楚淮微微合眼,靜靜地聽着玄灰山脈裏的所有動靜——他身後的所有戰士都在屏息等待他的決策。
兩刻鐘後。
幻園水閣裏終于迎來了萬衆期待的第二封戰報!
傳令兵還未踏上湖心暖閣,宏亮的聲音已然開始顫抖;何三道人,徐青樹,還有一衆顧家軍的後備謀士都開始緊張地吞咽口水,齊齊盯住傳令兵的嘴巴!
“報——”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鴻哥兒:“在玩弄人心這方面,當世沒有人能贏過帝姬!”
顧大帥:“……”捧着被玩弄爛了卻依然朝着她的心.jpg
顧大帥(惱羞成怒):“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