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沙場秋點兵(六)

冰刃的寒光将歸雲關架在了火焰上, 沿着縱貫線的長關上無人幸免,所有人都拼上了身家性命,卷入了這場熾烈的崖州守衛戰。

楚淮突襲歸雲關, 殘留的崖州守軍并陸續從牧州趕來支援的顧家軍總計七萬人,全都前赴後繼地撲在了關口上——相比臨時建立起來的牧州軍, 楚軍人精而少,靈活機動, 更有特殊的傳訊技巧,左突右進,專打兵力薄弱的點。

歸雲關已經閑置了将近百年,城牆上多有破損缺失, 從西到東總計十餘裏, 總有左支右绌守不住的地方。謝川流臨時組備的烽火哨幾乎每兩刻鐘就要響徹一次!所有人半刻不停地奔波馳援,關內的地面被踩塌了整整一層!

鏖戰。

整整一日一夜, 半刻未曾停歇。

歸雲關總計一十七道關口,一日之間被攻破了上百次,但楚軍當真如鄭令新所說, 連半步都沒能踏進歸雲關內——城牆塌了,便用木欄堵上;木欄折了,就用人的身體補上。十七道關口已經全部堆滿了屍山血海, 楚軍的馬蹄都被浸得滲出一層血色。

這一夜, 崖牧兩州, 無人安眠。

兩州近三十萬百姓緊守夜色, 都在窗邊提着心聽動靜,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歸雲關失守, 自己就會成為楚淮鐵蹄之下枉死的灰塵。崖州最高的紅鸾臺上, 三百歌女手持琵琶鐵筝, 徹夜不眠地奏着一曲“盼君歸”;崖州千家萬戶裏,徹夜不絕地放飛了數以萬計的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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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世家虞氏府邸。

“我說什麽來着?顧奴兒浪蕩子出身,他頂個屁用?”

溫家家主接到了信,早就讓家人收拾好了家中細軟,特意去虞家找虞家家主看熱鬧,啧啧有聲道:“你等着瞧吧,等歸雲關一破,有的是往咱們這邊南逃的,到時候就是做賣人的買賣也能賺!”

虞家家主臉色很不好看:“溫兄,積點口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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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

雍州地方軍雍懷忠正聚了一堆屬下喝酒飲宴,聽了歸雲關的戰況彙報,醉醺醺得意道:“怎麽樣,幸虧咱們沒出兵!那,那歸雲關廢了多少年了……”他打了個酒嗝:“就是紙糊的啊,誰去為了都得被楚淮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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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懷忠拒絕了幫助崖州,只作壁上觀,如今都得意死了。

雍州衆下屬你一言我一語,嘴裏紛紛吹捧“将軍英明”“将軍神算”,哄得雍懷忠大笑不止。

“咱們吶,就把門一關,他崖州就算是死透了,又幹咱什麽鳥事?”雍懷忠嘻嘻笑,兩手做了個“合上”的手勢:“來來,喝喝!就當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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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

長夜黯淡,楚軍如魅,被緊緊護着的崖州百姓放飛孔明燈,要為他們的将士照亮敵人的蹤跡。

兩萬三千支羽箭、二百餘枚伏火雷,外加滾石火油無數,待到第二日酉時,歸雲關上事先備下的守關物資已經全都打了個幹淨。火油更是一滴不剩,到最後連百姓自發送來的油也用盡了,如今全靠部分後勤兵煮滾水往城下潑——

一日一夜間,戰死千夫長二百五十三人,百夫長四百六十八人,姓名不詳而死于關下的戰士不計其數。

羽箭用光了,守城兵只好将自己的長刀投下去;彈盡糧絕之後,鄭令新以身作則,腰上捆着繩子從城牆上吊下去拼殺。如若不死,便被同袍拉上去替換旁人;若是死了,就将遺體送到關口木欄之外,做一塊血肉模糊卻半分不退的磚石。

“謝将軍!貪狼口被再次攻塌!楚軍已向此處集結,當如何是好!”

謝川流渾身浴血,臉上血跡斑駁得幾乎看不見一點膚色,唯獨一雙眼還是冷靜的。

“塌了多少!”他頭都沒回,左手持刀精準無比地刺穿了一個剛剛翻上牆頭的楚軍,右手拎着那小傳令官的衣領,看也不看地扯着他躲過了一輪流矢。謝川流耳朵根本聽不見,震聲吼道:“讓工兵去填!”

小傳令官一個打滾翻身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吼:“沒有磚了!就連木欄都用完了!鄭将軍說要麽就放一些進來!進來之後撲殺!”

“不行!”謝川流:“那就去砍樹!去拆房子!一旦放進來就全完了!”

“将軍小心!”

小傳令官瞳孔皺縮,謝川流根本沒聽見他在身後說什麽,只看到這今年才十五六的小少年忽然撲在了自己身上——他流光溢彩的眼像顆沾了灰塵的琉璃珠,嘴巴張了張,噴出血來,卻沒能說得出話。

謝川流幾乎是下意識地橫刀砍了突襲上來的楚軍,拖着小傳令官的衣領且戰且退,環視了一周,将人塞到一個老兵手裏:“送去給後邊醫官!”

那老兵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松開刀雙手将這半大孩子接過去,卻用沾滿血泥的手蓋上了他的眼睛。

謝川流:“……”

他忽然有些喘不過氣。

謝川流打了整整一日一夜,本已經有些麻木了,但在此時此刻,還是感到了一點難以為繼的痛苦。

“我去貪狼口!”謝川流幾乎是用刀撐住了整個身體,喊住了前來報信的副将:“你在這守着!”

那副将片刻不停地接了他的位置,大聲應了:“鄭将軍讓我帶話來!說情況不對!”

謝川流一邊仔細辨別着貪婪口上傳來的號角信號,心裏八卦陣似地盤算着眼前歸雲關上的形勢,心說當然不對。

之前他們得到的信報裏說,楚淮只有三千人,加上他們沒能探查到的散兵游勇,最多也不會超過五千。

“小鄭将軍說!”那副将十分勇武,拼着肩膀上被砍了一刀,雙手推着下邊搭上來的長杆狠狠往下一搡——将上面挂着的一串楚軍活生生推得翻了過去:“純他|媽扯淡!”

謝川流累到極處,腦袋一垂竟然笑了。

确實是在扯淡。

他們這邊死傷慘重,楚軍又何嘗不是?如今光是死在關外的楚軍就不止三千了,那現在跟他們打得又是誰?地裏鑽出來的鬼嗎?

“對方不僅有雲梯,還有攻城車和蝕金水!”副将吼道:“鄭将軍說,楚瘟必定是在豐州那邊留了一批沒殺的俘虜!數量在三萬左右!”

謝川流:“別回頭!看你前面!”

副将的輕甲被流矢削掉了一塊,一聲暴喝,随手掂量了一個什麽物件,活生生将沿着鐵鈎爬上來的楚軍砸成了個扁頭鬼。

謝川流一看他手裏那東西,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噎死,飛撲上前搶過那黑鍋盔似的東西往城下一丢:“聽令!都趴下——”

“轟——”

下字的尾音還沒落地,那東西已在半空當中炸了,竟然是個被從地裏挖出來的伏火雷!

正往城牆上爬的楚軍爆成了一朵朵的血花,城牆上面的崖牧守君也被氣流沖倒,那副将頭昏腦漲地起來,耳膜爆鼓,張大了嘴巴不住幹嘔。

“這他媽,”全世界他只能聽見自己說話:“伏火雷這東西還能露天用?!不是只有埋在地裏才好使麽?!”

謝川流的耳朵流出血來,半只眼睛也有點昏昏沉沉地看不見,但他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

此次楚軍千裏奔襲,絕對不像事先探得的那樣是臨時起意,楚淮一定是事先在沿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無論今日他是不是拿下摘星棧道,眼下關外的軍隊都會來強攻歸雲關!

怪不得。

怪不得顧大帥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要将絕對兵力集中在歸雲關上!因為這個對于楚淮來說看似不是最優解的選項,其實一早就在他的規劃當中!

“謝将軍可在!謝将軍!”關內來了新的傳令兵,半條胳膊已經沒了:“地空門告破,守将李宏深已于三個時辰前戰死,能繼任的千夫長百夫長都沒了!請您指派新人!”

地空,地空。

謝川流搖了搖頭,從地上死撐着勉強站起來。地空門離貪狼門太近了,臨近的地劫,陀羅兩門又全都是泥土胚。一定是楚軍已經發現,崖牧守城軍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更頑強烈性,找人的缺口,那是找不到的。

所以他們轉變了思路,決定放棄攻破血肉之軀,轉而去集中兵力想辦法轟塌一座城牆。

守不住了。

謝川流在腥風血雨中默默地想。

當地官員怠政,貪狼門一線的土坯牆偷工減料,裏芯都是空的。只要一座牆塌下去,半壁的歸雲關就會全面告破。

謝川流看向遠方再一次沉沉落下的太陽。

兩軍拉鋸對壘,十二個時辰拼死沖殺片刻未歇,他心裏清楚,如今無論是楚是顧,都已經拉鋸到了極限。

他們如今已經不是再比誰能贏,而是看誰會先熬不住選擇退。

行至此處,拼得就是誰能比對方多堅持那一瞬!只要對方稍微露出要後撤的行跡,就會輸得一敗塗地!

謝川流深深吸了口氣。

一日一夜,約定的時間将近。

是時候了。

他将小傳令官的屍身帶下城牆,發現自己的戰馬已經在混亂中不知被哪個馳援的士兵騎走了,只能先将少年安置在城下。

出發前顧安南派給他的親衛只剩最後一個,謝川流大聲問:“大帥給的黑烏子還有多少?”

“二十只!”親衛的手指在混戰中被砍掉了一半,剩下鮮血淋漓的那一半卻還牢牢護着手裏的籠子,生生沒讓裏面的烏鴉受到半點傷:“都在這!”

黑布掀開,二十黑羽沖上天際,尾羽沾着熱血,鳥喙銜着英靈。

謝川流就像是這歸雲關上一面不倒的旗,但只有這面看似鎮定的旗子自己知道,這二十只烏鴉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若能成,就能勝;若不成,便戰死。

他們這廂無比煎熬,楚軍那邊顯然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楚淮的副将泰倫跟着楚淮南征北戰打了無數的仗,攻克了一道又一道號稱“千古不破”的險關,就連那座被帝姬用三十萬守軍護住的長安城,也被他們用十萬人,僅在一日之間就拿下來了。

這歸雲關又憑什麽!

憑什麽如此難打,憑什麽如此強悍?!

泰倫腿上中了兩箭,連夜奔馳戰鬥,虎口麻得根本快要拿不住刀,身前的攻城兵一波又一波地死去,後方挖起來送來的伏火雷也是連番亂轟——

可就是攻不下來!

頭上老鸹亂飛,活像給他報喪似的,泰倫氣得要發瘋:“他奶奶的,怎麽回事!剛死的人肉還新鮮,顧賊手底下都是活牲口,就連黑烏子來得都比別家快!”

他只抱怨了一句,又再次帶人去前方即将告破的貪狼門沖殺;黃參将在不遠處的地空門,也被烏鴉叫得心煩意亂:“這些鬼東西飛了一天一夜了,到底打哪來的?!”

楚淮耳朵動了動。

他身為指揮官,真正出現在最前方的時候并不多,甚至衣衫上也只濺了些微的血;他心思微動,開弓一箭,射下了一只将要飛過頭頂的烏鴉。

那烏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楚淮馬匹之側。他長刀一挑撿了上來,卻發現烏鴉腿上不顯眼處,綁着一個小小的蠟丸。

貪狼門。

楚軍副将泰倫身先士卒,本以為勝利在望,卻連一聲歡呼都沒喊得出來,就發現裏邊又來新的将領了——

那個被顧家軍喊了一晚上的“謝将軍”竟然親自來了!

泰倫喉頭一梗,他固然氣得想噴出一口血來,卻還保留着最後一絲清明理智;泰倫打馬回陣,給了楚淮一個普天下所有謀士面臨此情此景,都會給出的建議:

“都督,敵軍頑抗,即将入夜不利攻城,我軍困乏已久,不如暫時撤回浠縣休整!”

他一擡頭,卻驟然對上楚淮飽含懷疑和殺意的目光。

泰倫膝頭一軟,冷不防從馬上栽了下來。他被楚淮這一個眼神吓得遍體生寒,五內俱顫,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楚淮手中的蠟丸挫碎,大掌之下,扣着一張從裏面落出的字條——

泰黃二兄,

前日二兄所送信報,皆已收到。二兄在楚賊身邊潛伏辛苦,今夜務必引其至浠縣駐紮,千萬千萬!

顧,親筆,祝好。

楚淮兩指夾着這張紙片,眉目一壓:“泰倫,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泰倫膝蓋一軟,整個人委頓在了血泥之中,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從胸腔裏剜出來自證清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黯淡的夜色裏,半瞎的顧大帥以綢蒙眼,高挺的鼻梁如削,唇角微勾,露出了一個笑。

“大!”匈奴小王子激動得滿臉通紅:“荊人都是瞎子!我帶人叩邊,必定能勝!”

栾提頓:“……?!”

# 得知真相後的栾提頓老父親內心:我兒子這智商怎麽回事,天亡我木蘇爾部啊啊啊啊……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大帥天生雀蒙眼,一到晚上就看不見,為了裝*會故意在臉上蒙四指寬的黑布。不料這模樣過于俊俏,後被軍中少年們争相模仿,天下大定之後更是蔚然成風,乃至年輕男子皆以黑紗覆眼為美。

數十年後,大單于栾提頓的最小的兒子以使者的身份去長安游歷,回來之後突然發奮習武,說要恢複祖父的榮光。

“大!”匈奴小王子激動得滿臉通紅:“荊人都是瞎子!我帶人叩邊,必定能勝!”

栾提頓:“……?!”

# 得知真相後的栾提頓老父親內心:……我兒子這智商怎麽回事,天亡我木蘇爾部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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