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沙場秋點兵(七)
歸雲關上的士兵們忽然聽見, 從摘星棧道的方向,傳來了三聲急促的響箭。
一短兩長,是一個他們所有人都知道的信號。
“援兵來了!”
“是顧家軍!真的是他們!”
“顧家軍從棧道沖出來救我們了!”
仍在戰鬥的人抱緊倒在地上的屍身:“兄弟, 你看看啊——”血淚交織在一處:“大帥來啦!”
響箭響起的剎那,謝川流險些一個踉跄栽倒在血水裏, 他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似的,眼睛裏再次有了神采:
“通知全線!城牆上人留三分, 一十七個關口全數打開!其餘人等出城随大帥圍剿殺敵!”
鄭令新也聽見了響箭,他整個人正被根麻繩斜着吊在城牆上拼殺,鼻子一酸,眼淚險些掉在了敵人臉上, 他狠狠抹了把臉, 掄圓了刀大喊:“大夥兒堅持住!大帥戰無不勝!”
“戰無不勝!”
他居高臨下,看見壯烈的夕陽下, 打着顧字旗的黑甲軍如同一道黑色的邊線,從世界的西邊勢不可擋地蔓延而來。
沖在最前面的青年将領脊背挺拔,眼覆黑布, 長刀橫卧在手,當世誰與争鋒!
與此同時,縱貫十餘裏的歸雲關大開十七關口, 無數披着同袍血肉的牧崖軍士瘋了一樣地沖殺出去!
兩側瞬間形成合圍之勢!
“他媽的, ”鄭令新眼淚不受控制地砸了下去, 一邊罵一邊笑一邊殺:“他媽的!”
原來等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得便是顧大帥親自帶人從後邊兜一圈上摘星棧道,形成此刻的必勝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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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顧軍合圍已成!我們只能撤了!”
所有楚軍早就打到了極限——歸雲關上的兵尚且能靠換防稍微喘口氣, 他們卻從連眨個眼的功夫都沒有。如今顧安南親自來了, 他們腹背受敵, 且不論是否還有打下去的力氣,實在是早就沒了繼續進攻的膽氣!
那可是顧安南!
生擒過大單于的顧安南!
“都督,撤吧!強弱易勢,我們都被顧賊算計了!”黃參将右腿上的傷口深可見骨,如今也不過就是勉力挺着,他帶着已經完全亂了的楚軍且戰且退到得楚淮身側:“我們還有馬,足夠跑到浠縣!那裏有之前抗匪的城圍,怎麽說也能休整一日,至少讓咱們的兵喘口氣啊都督!”
黃參将根本沒有注意到此時泰倫已經不知哪裏去了,但他也根本顧不上——再不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兩說!
“我知道都督戰到今日,未曾一敗。”黃參将連上馬都很困難,眼見着楚軍被守城軍一刀一個殺豬宰羊似的了結,苦口婆心地勸道:“但此戰尚未結束,我們暫避浠縣——反正寧州軍還沒死絕,到時候再戰不遲!”
楚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浠縣?”
“當然是浠縣!”黃參将心頭一驚:“難不成大帥現在還想去攻水路?!”
楚淮在烈日餘晖中激戰,擡頭向不遠處望見,那人披堅執銳,悍勇難當;一雙眼蒙着黑布,卻僅靠辨別風聲就能在戰場上來去自如。
黑布之下,鼻梁高挺如削,唇畔一抹淺笑,早已不是當年長安城裏,那個稚嫩又義氣的金吾少年郎。
顧安南比他楚淮更年輕,更有謀略——
甚至還要更自信。
這第一場敗,原來是敗在他的手裏。
楚淮收回目光,一刀掃掉上沖到近前的顧軍手臂,那軍士被他踩在馬下,仍不忘發出最後一聲大喝:“楚瘟在此!世人殺之!”
這一聲喊引來了更多的刀鋒,楚淮平生第一次在戰場上選擇了退避,他心頭蒙上了名為屈辱的陰影,縱馬向西喝道:“聽我将領!向萬難峰退避!”
楚軍在四面八方的合圍之下,漸漸彙集成黯淡的一股,在瘋狂的複仇喊聲與追殺下向東方奔逃而去。
“我們打贏了楚瘟!”
“贏了!”
城牆上叫罵和激動的哭喊連成一片,夕陽紅燦燦地挂在遠方,好似連天都在為這場血戰吶喊!
喜訊傳回了崖州城裏,千家萬戶喜極而泣,白發老人抽噎着跪倒在祠堂裏向祖宗祭告,年輕人跑上街頭,大哭大笑着奔走相告。
皇天後土,不負仁義之軍!
他們這臨時的散兵游勇真的打贏了從未被戰勝的楚淮,顧大帥言出必行,真的将他們的崖牧兩州保住了!
“楚淮當真向東邊逃了,你沒看錯?!”
鄭令新終于被從城牆上放了下來,半刻鐘也沒歇就再次跨上戰馬:“他瘋了不成!正常人不是應該回駐地麽?他一個海鴨子就不怕大帥的水軍?”
“嗳呀将軍不信就自己看吧!”傳令兵兼醫官手法極其粗糙地把他快要露出白骨的肩胛草草裹上:“謝将軍說他來繼續鞏固歸雲關城防,讓您帶上三萬人跟大帥彙合,一起去萬難峰下之置楚淮于死地!”
“這老謝,都什麽時候了還文绉绉的。”鄭令新一把抹掉臉上的血,接過長矛哈哈大笑:“衆兒郎随老子來!弄了楚淮八輩祖宗!”
萬難峰下,張鴻扒在船頭翹首以盼,終于等來了第一封戰報:
“報——楚淮攜殘部沿關奔逃,如今已往萬難峰下沖過來了!”
“報——楚軍即将渡河!他們果然用了您事先備下的漁船,如今已經陸續下了淮雍河,他們并未發現異常!”
張鴻長長松了口氣,姚諒則在身後激動地狠狠一揮拳:“好,太好了!全都跟大帥走之前囑咐得一模一樣!”
軍師張鴻定了定神,召來兩位專門負責傳遞信報的親衛,讓他們分別去給守在淮雍河兩岸的須蔔思歸與禾珏送信,又在腦海裏仔細核對了一邊顧安南臨走之前講給他的計劃,手心裏幾乎潤出了汗。
“太冒險了,他想要的太多了。”張鴻:“圍殺楚淮……”他将這幾個字放在嘴裏念了好幾遍,心跳得像是要飛起來一樣快,這四個字放在幾個時辰前,中原大地上的任何軍方勢力都會覺得是一個笑話。
可僅僅幾個時辰過去,顧安南說到做到,已經要将它變成了現實。
張鴻突然之間難以确定自己跟着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像他這樣的勇略,帝姬之前究竟是下了多大狠心才舍得殺他的呢?就算對他沒什麽男女之愛,單是這份謀算得宜的本事,就很該被整個王朝供起來才是!
不過,楚淮真的只有這點本事?
“軍師,楚淮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姚諒出聲發問,打斷了張鴻短暫的出神:“他明知咱們大帥在水路上有本事,為什麽還偏偏要往這裏撞?”
張鴻一笑,先傳令讓萬難峰下所有埋伏着的水軍全部熄滅火把,然後帶着姚諒去了萬難峰山崖上的指揮地,将烏鴉腿上綁着的蠟丸奧秘給他解釋了一遍。
“可,那姓黃姓泰的兩個應該不是咱們的人吧!”姚諒:“他倆一路跟着楚瘟,楚瘟憑着幾張紙就會相信他們反叛嗎?”
姚諒覺得,哪怕是自己這麽個初出茅廬沒讀過幾天兵書的人,都會覺得很可疑——那烏鴉到處亂飛,被誰打下來都不一定,如果是真的,傳信的人就不怕洩密嗎?再說這又不是魚雁傳書地送情書,萬一泰黃兩人收不到呢?
“不論是真是假,”張鴻的目光裏映着火折子上的一點光,顯得幽深而又神秘:“楚淮出兵以來,常勝不敗。像他這樣久居上位的人,已經習慣了懷疑一切。”
在楚淮的眼裏,浠縣沒有伏兵,那固然很好;但如果有,他就一切全完了。
“他做慣了常勝将軍,能接受馬革裹屍死在戰場上;但以他的驕傲,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在陰溝裏翻船。”少年軍師淺淺地微笑起來,露出了臉頰上一個單邊的酒窩:“楚淮不怕死,卻怕丢不起這個臉。”
姚諒聽得振奮不已,此時此刻,他和崖牧兩州的士兵一樣,對顧安南的崇拜已經達到了頂峰。
“我明白了,”姚諒眼中露出小狗一樣熱烈的光芒:“咱們大帥勝在不要臉!”
張鴻:“……”
張鴻:“……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你千萬不要在他面前說……傳令兵?這麽快就有新戰報了?!”
趕到指揮地的傳令兵蒙灌了一大口水,咕嚕嚕含混道:“報告軍師!楚瘟已然入甕!淮雍河那邊馬上就要殺起來了!”
張鴻鋪開地圖,讓傳令兵指給他看:“到哪處了?”
傳令兵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指向了中段:“這裏!”
那手指如同黑沉沉降臨的夜幕一般,沉重而又不容置疑地壓在了行船中流的楚軍頭上。
此次他們帶出來攻打歸雲關的士兵總計三萬出頭,将近兩萬都死在了歸雲關下,最後一萬人随着楚淮往淮雍河方向逃命;在顧軍的合圍之下,最後成功抵達河邊的,已經只剩下了六千人。
他們倉皇逃到岸邊,萬幸發現之前斥候探得的漁船還在——
“太好了太好了,”黃參将當時立刻奪下了最大的一艘船讓楚淮先上:“顧賊百密一疏,竟然當真沒有防守河道!都督果然料事如神!”
逃至此處的楚軍總算是看見了一線生機,但很快他們就發現,這點生機并不是給他們所有人準備的。
因為船不夠。
漁船總共也只有一百來艘,撐死了也就裝得下一千五百人;再加上浮在水裏扒着船邊能跟上一起走的,最多也就是三千左右。
通常來講,到得需要選出“送死”的兵時,一般是家中還有兄弟的出去拼殺,家中有老人且是獨子者留下。
“傷兵留下阻擊,”楚淮漠視了這條規則,下達了簡短而不用容置疑的将令:“仍有戰力者上船。”
就這樣,楚軍的數量再次被強制性縮減了一半。但真正願意留下來拼命的傷兵卻并不多,他們大多數選擇拼一把去渡河——但淮雍河實在太寬,水流又太急,下了水也不過就是送死罷了。
百來艘漁船載着志氣昏沉的楚軍,走上了淮雍河面。死寂沉沉的夜色裏,湍急的河水裏仿佛飄着一層又一層的咒罵,聲聲泣血,全都撲在了楚淮的臉上。
他丢盔棄甲,令碎刀殘,就連發冠也被流矢沖掉了,散開的頭發上凝着血塊,狼狽得令人不忍直視。
比起那日應縣活埋坑裏的文士和嬰孩,實在體面不到哪裏去。
“都督不必自責懊惱。”黃參将看着楚淮散亂的頭發,重重嘆息了一聲:“我等随軍出征,早就做好馬革裹屍還的準備了。”
“哈。”和他們同船的末尾,一個年輕的小将士聽了這句話,不可置信地慘笑出身:“黃參将可真說得出口——你如今在船上,自然站着說話不腰疼,真要是做好了準備,你他媽的怎麽不去把水裏的弟兄換上來?!”
黃參将直起上身:“你!”
“顧安南還是太年輕了。”楚淮看向淮雍河兩側的山峰,終于開口說了上船以後的第一句話:“像這樣居高臨下的俯沖之地,若是設伏,我等決計無法逃脫。”
話音未落,兩岸火光乍現。
當中一個紅衣女子鮮衣怒馬,于無數火把的映襯下手持板斧殺出,對着河心漁船縱聲大笑:“中原邪神!我來會你一會!”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黃參将:“?!”
楚淮(仍然淡定):“換了是我,就不會只在岸上設伏。”
黃參将(驚恐):“閉嘴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