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沙場秋點兵(八)
“是伏兵!快快停船後撤!”
“後撤來不及了, 得去對岸!”
突然出現的須蔔思歸一聲大喝,幾乎将已經疲于奔命的楚軍下破了膽,他們都知道顧軍有水軍, 都在提防着水面,誰能想到真正的危險反而在岸上?!
岸上顧軍五十人做一排沖将出來, 第一排的人卻并不下水進攻,而是齊齊穩穩當當地半蹲在地面上;待到後一排人沖上來時, 前面的人便牢牢抱住他們的膝蓋——
不過幾個瞬息的事,竟然活生生造了一道“堤壩”出來!
須蔔大笑:“上鐵鈎!”
“唰——”
兩百多人沖到陣前,手中帶着鐵索的長鈎瞬間出手——這原本都是專門用來攻城的好手,平時都是直上直下地鈎城牆, 一鈎一個準, 像這樣平着鈎船更是不在話下!
楚軍連個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已經被鈎翻了好幾艘船!
“都愣着做什麽!”黃參将驚慌失措地向四周吼道:“還不快把鈎子弄下去?!”
漆黑的湖面上傳來楚軍的大呼:“都是燒紅的鐵鈎!人手根本碰不了!踢也踢不掉!”
黃參将恨恨罵了一聲, 眼看着所有船只在湖面上左支右绌地亂晃,這些船要麽翻了,要麽被扯到近岸之處, 只要到得附近,顧軍便如同餓狠了的群狼一般撲将上來,瞬間便将船上的人殺個幹幹淨淨!
“不行。”黃參将大吼一聲, 忍着劇痛将抛到他們船上的鈎索扔掉:“都督, 要麽還是先去對岸避一避吧!”他自己對着楚淮喊完這一句, 看向安靜的對岸, 卻又不由自主地變得膽寒。
這邊有那個紅衣裳的瘋婆娘,難道那邊就沒有嗎?
如今己方已經損耗成這樣, 真的還能經受得住再一次伏擊嗎?
“不能去對岸。”楚淮胸膛上下起伏, 斬釘截鐵地說道:“向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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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呵, 你們中原的邪神就這點本事啊。”
楚淮身後傳來一聲桀桀的笑,這一瞬間,楚淮幾乎是通過身體的本能向後閃避——他的瞳孔驟然放大,因為一柄板斧裹挾着破風之身,就在距離他鼻尖毫厘之處活生生劈了過去!
發絲飛斷!
但他連抓刀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對方顯然沒打算給他留有喘息的時間,這紅衣女子單腳倒鈎在船篷上,板斧的另一邊又從身後照着脖子橫着砍來!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楚淮的腰向後翻倒至極限,卻仍然橫着被須蔔思歸剜下一塊肉來,只差一點就要腸穿肚爛!他手中摸到了被火燒紅的鐵鈎,也顧不得皮肉焦煳,在這生死之間活生生将那鈎子連同船板一同扯了下來,仰面向那女子大力擲去——
須蔔思歸揮板斧時力氣大得像是能搬山,躲這一下時卻比好似比鳥雀更加靈巧。
岸上傳來顧軍士兵的瘋了似的喝彩聲,須蔔思歸哈哈大笑,她一探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楚淮的對手,突襲也就罷了,正面對敵只怕吃虧。
她一擊不中,也不戀戰,沿着來時的鐵索飛身便走;楚淮想要順着鐵索追擊,對面卻在須蔔到岸的一瞬間便送了流星雨般的點火箭來。
“禾小子!出來吧!”須蔔思歸縱聲提氣,朝着對岸嘻嘻笑道:“我打不過他!還是用你的陰招好!”
剛剛躲進船篷裏的黃參将心下一涼。
他脊背上的冷汗還沒來得及冒出頭來,另外一邊岸上已經亮起了同樣的火光。一個青年将軍率衆而出,眉目間滿是生機勃勃的英氣,活像幾年之前的顧安南。
但他不是。
禾珏笑道:“須蔔統領歇歇吧,讓我等下屬效力便是!”
他這邊倒是沒有什麽“人肉堤壩”,但帶來的士兵們卻是一樣的古古怪怪——每個人手裏都拎着兩個大桶,也不近身,只将桶裏的東西呼啦啦往河面上倒。
楚淮鼻尖微動:“不好。”
黃參将:“什——”
下一刻,他眼睜睜看着那俊俏的青年将領接過了下屬手中的火把,對着他們吹了聲口哨,笑着揚聲問道:“打頭的可是照州楚淮?”
楚淮一刀打飛了向他射來的火箭,站出了船篷。
禾珏滿意地點點頭,微笑着唏噓道:“外頭傳得那麽神,原來也不過就是個人而已。”
“都是人。”楚淮已入敗局,卻依然負手傲立:“我會敗,也能贏。”
禾珏笑起來:“贏?那是你下輩子的事了,何必早提!”說話的同時,手中火把在瀕死楚軍凄厲的目光中劃出一道弧線——
下一瞬,火光滔天。
剛才他們倒在水面上的竟然是油!
原本漆黑的河面瞬間燃滿了烈火,整個世界唰然明亮,河面好似成了一個雙面鏡,平着将上面浮着的人間同地下燃燒的地獄翻了過來。
方才被鈎翻了船落在水裏的,又或是貪生怕死想要逃命,自己跳進水裏的,這些楚軍若躲在水下便被溺死,若突出水面喘息便被燒死,若是拼着毀了眼睛和臉游到岸上,也會被早就守在那裏的顧軍誅殺。
原本寒冷的冬日夜晚一剎那熱得像是暑伏天氣,水面上聲聲凄厲,鼻端也傳來焦糊的氣息,兩岸的顧軍擦着額頭落下的汗,眼中卻沒有一絲同情。
這些人,可都是楚淮的兵。
他們屠過多少城,殺了多少大荊朝的平頭百姓,因為他們闖出的禍亂,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漂泊無依!老父老母不得供養,妻兒幼女難以果腹,所有這些,都拜他們這些楚軍所賜!
然而楚軍真正的絕境還沒有完全到來——
萬難峰下,由軍師張鴻率領的牧州水軍從前面沖将而出,無數點火箭從大船上居高臨下密密麻麻地射來;身後的水道上,方才追擊到岸邊的顧軍也已經找到了船只,從後方圍堵而來!
上天不得,下地無門,環視四周,已經沒有任何一個縫隙肯供楚軍逃生了。
摘星棧道奇計疑兵,歸雲關下拼死力戰,日夜奔馳增援合圍,都是為了将楚軍逼到眼前這個境地——
這場浩大的棋局,終于來到了它的尾聲。
“楚伯清。”身後歸雲關方向當頭的那艘大船上,傳來了某人懶洋洋的,含笑的聲音:“好多年沒見了,你就用屁|股對着我,像話嗎?”
岸上的禾珏唇角微挑:“怎麽,咱們大帥同楚瘟還是舊相識?”
這事就連張鴻也不知道,但卻并不訝異。要知道他們顧大帥最初的志願可不是做什麽叱咤天下的起義軍,而是留在長安城未央宮的寶月殿裏,和和美美地做驸馬。
要不是被帝姬親手捅了,他說不定能藏着自己的一肚子本事,高高興興地混吃等死過一輩子。因此,顧安南截至目前的大半人生其實都是在長安城裏度過的,楚淮從前也是大荊軍官,兩人同在武官序列,就是認得也沒什麽稀奇。
“楚軍聽着!”顧安南提氣震聲,聲音并不顯得暴烈,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交出楚淮,我自放爾等回家!”
回家。
一邊是走投無門的地獄,一邊是溫暖的家鄉,楚淮甚至都不必看,就已經感受到了其他漁船上來自自己人的灼灼目光。
“都督……”黃參将看了眼楚淮灰敗的臉色,還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心下略感不忍,目光一掃,眼睛突然亮了幾分:“你看那邊!”
豆大的汗珠落下,黃參将聲音裏都發着抖,卻到底是跟着楚淮南征北戰許多年的戰士,高壓之下,竟然還真的發現了一線生機!
他指着萬難峰下張鴻的戰船道:“都督你看,像那樣的大船下面一般都有斥候用的探路船只,通常能坐五個人——只要咱們能把這口氣憋住,拼死從水面下偷渡過去……只要突破萬難峰轉到那邊的千夢山下,咱們就能絕地翻盤了!”
黃參将越說越激動,他們這艘船上剛好還有四個人,都是楚淮平日裏最信任的親衛;正當他想要借着火牆的遮掩清出一塊水面帶着衆人逃生時,卻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黃臧峰,”楚淮一手拄刀,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念出他的名字:“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黃參将的眼珠動了動,熱汗和鮮血一同滾落:“什麽?”
“你受傷了,渡水之後也跑不遠。”楚淮将自己身上的銀甲卸下遞給他:“你穿上我的衣服,在此自戟吧。”
黃參将怔在當地,整個人跟着船只波動起來,烈火燒到了他的袍角,他卻好似一無所覺。
他一個人高馬大的瘦長漢子,半日之內幾次被逼到死地,從來是只流血不流淚,此刻帶着傷痕的眼角,卻忽然感到一點被淚水沖刷帶來的疼痛。
身外烈火焚寂,心中唯餘寒涼。
“我從沒想過出賣你,”他指着顧安南的方向,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你卻這麽對我?”
“臧峰,你冷靜一點。”楚淮目光裏映着烈火,神情卻近乎安靜:“你的腿已經廢了。就算活過今日,你也不能再從軍了。”
黃參将還想再說什麽,楚淮卻道:“你的三個兒女,我會派人好好撫養長大。”
黃參将半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他聽懂了楚淮話中的威脅之意,感到萬念俱灰。他跪伏在自己剛剛清理出的那一小片水面之前,看到了水裏自己扭曲又模糊的臉。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在那有名有姓的大将軍身後,在那風光千古的帥旗之後,又有多少自己這樣面目模糊,身不由己的人呢?
他不知道。
“楚淮,”黃參将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啞然道:“你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麽會輸給顧安南嗎?”
楚淮不答,只将自己的輕甲遞給了他。
黃參将笑了。
“罷了,”他橫刀在側:“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
言罷吻頸,動作幹淨利落,連血都濺在了水裏,沒給身後的兄弟們添一絲半點的麻煩。
楚淮眸光閃了閃,但也只閃爍了一瞬;他一揮手,身後的幾個親兵立即以最快速度調換了他和黃參将的衣服,又将随身攜帶的水囊倒空,以備在水下換氣。
三個親衛随着楚淮猛吸一口氣鑽入水下,與此同時,留守的那個親衛立即雙手托起黃參将的屍身震聲道:“楚淮已死!放我等歸家!”
顧安南在大船上聽着,手掌在船欄上一拍,心中感到十分詭異——
即便是他已經做下了完全的準備,也知道楚淮此刻絕對沒有任何生路,但以楚淮的本事,難道這麽快就會被自己手下的小兵殺死?
一切會不會太順利了點?
那死了的“楚淮”終于被送到了他面前,還不待上船的禾珏将屍體運上大船,顧安南就着漫天火光遠遠一看——
“按住那個兵!”顧安南大吼道:“那個不是楚淮!”
楚淮那親衛目光立變,抽刀便刺,紮在禾珏手臂上;禾珏一聲不吭,反手就是一刀。
親衛的屍身落在河水中,禾珏抓着繩索三步兩步沖上大船站在顧安南身側:“在那邊!大帥你看!鴻軍師的斥候船被開走了一艘!”
好樣的。
不怕你逃,就怕你藏着!
“你大帥雀蒙眼,看不見那麽遠!”顧安南興奮地吼了一嗓子,提起禾珏衣領就要下船,朗聲笑道:“去讓張鴻備船!我親自去追!”
大部隊轉移不易,楚淮也不會站在那裏等着他,要是等張鴻那艘龐大的戰船完整地轉過身來,楚淮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張鴻很快将船備好,顧安南帶着百來個親衛以最快速度開始追擊,為了彌補他這個半瞎看不清的缺點,還特意帶了禾珏同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突跳個不停。”張鴻一邊開始組織清理戰場,一邊看向顧安南消失在夜色裏的身影:“感覺……很不安。”
須蔔思歸打了個痛痛快快的勝仗,高興得不得了,跳到他船上挎着他肩膀道:“能有什麽危險?中原邪神的人都打沒了!那邊又是牧州方向,保管啥問題也出不了!”
張鴻還是愁眉不展,須蔔道:“你要是實在擔心,就放個鴿子去問問芸芸呗!”
“已經送信過去了。”張鴻手指抵在鼻子下面:“只望殿下快快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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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暗巷。
暮芸騎在一匹小紅馬上,一手攏着只小小的灰色鴿子,一手是張被揉碎了的紙條。
“去叫昙心過來。”她的眉目隐沒在黑暗中,語速飛快地吩咐道:“沒時間了,要快!”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楚淮:“你穿上我的衣服,在此自戟吧。”
顧大帥:“說戟不說吧,文明你我他。”
“敲啊!”黃參将(悲憤噴淚):“這都什麽時候了啊!尊重我一下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