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沙場秋點兵(九)
千夢山位于崖州與牧州的交界地, 是一個地理位置很特別的地方。
如果說崖牧兩州的地形就像一個不對稱的蝶翼,那麽千夢關就是那個蝴蝶的“身體”。作為一座山峰,它很窄, 很小,山腳下有一片開闊地, 地外便是一年四季都奔湧不息的河水。
為了方便區分水系,大荊開國時, 便同時将這裏作為了水路的分界點——從東方來的是願江,從西北來的就叫淮雍河。
楚淮突出重圍,從淮雍河上來,往千夢山裏去;火光和厮殺聲逐漸被甩在身後, 顧安南并沒有追出太遠, 就已經從勝利的激動中冷靜了下來。
然後他心頭一沉,發現這事情恐怕不對。
從楚淮逃上他們事先準備好的漁船開始就已經不對了。
“如果你是楚淮, ”顧安南突然問道:“你會往這個方向來嗎?”
禾珏仍然興沖沖滿臉通紅,指揮着衆親衛往楚淮那艘破漁船上遠遠地放箭:“嗯?當時他往哪個方向逃都無所謂,反正岸上行動方便, 我同須蔔将軍的伏兵也都是靈活機動随時可變的,能在哪堵到他就在哪打呗。”
“如果是我,”這裏太黑, 顧安南已經看不見了, 他拿出那塊黑布覆在眼睛上, 嘴角微微向下一沉:“我說什麽也不會往牧州方向逃——那和送死又有什麽區別?”
但楚淮就是這麽做了。
禾珏嗨呀一聲, 口中銜着羽箭,雙手拉開重弓, 含糊不清地說道:“亡命徒, 頭昏腦漲地亂撞, 今兒晚上月亮又不清楚,一時分辨錯了也是有的——大帥你別閑着啊!”
別人或許會在驚慌失措中亂撞。
但楚淮會嗎?
一股強烈的寒意瞬間竄上顧安南的脊背,他猛地站起身來:“停船!不追了,我們回去!”
來不及了。
他們現在是順風行船,又一路“八百裏加急”,早就離開萬難峰不下十裏遠了。且不說眼看就要追上楚淮,沒有人想要放棄;就算他們想聽顧安南的話立刻停下,船至中流,也不是說停就能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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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楚淮的船,卻突然放緩了速度。
“顧賢弟,”楚淮不知從哪撕了一塊破布,将頭發束了起來,看起來又有個人樣子了。他站在船尾,聲音幾乎說得上溫厚:“好久不見了,你就蒙着塊棺材布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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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接到鄭、謝二人從歸雲關送來的死傷統計,張鴻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皮瘋狂地跳動起來。
張鴻連氣息都開始不穩:“你再說一遍,楚軍在歸雲關下死了多少人?”
“三萬不止,”鄭令新麾下的先鋒官正在被處理傷口,疼得倒抽涼氣:“謝将軍預估總數在三萬七八左右,抓到了活舌頭,說是寧州那邊的守城軍,楚淮把能打的青壯年都帶出來了,留了點他的精兵在那邊。”
先鋒官啐了一口:“楚淮這狗娘養的,說是如果帶出來的寧州軍不肯聽楚淮指揮,那他們的家眷全都活不了——鴻軍師,你說他還能算是個人嗎?!”
“他是不是人有待商榷,”張鴻大聲吆喝着讓船即刻掉頭:“反正你大帥是有可能做不了人了!”
鴻軍師算無遺策,顧安南如今左支右绌,确實距離做鬼不遠了。因為他們船行中流,水裏不知何時突然殺出了數以千計的精兵來!正正好好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時間強弱異勢,形勢急轉直下!
顧安南帶出的親衛根本就沒有那麽多人,驟然被乘木筏的精兵圍住,各個都不占優勢——這批人連個命令都不用聽,上來二話不說就是砍,且顯然和剛才淮雍河裏那些窩囊廢不是一個路數,竟個頂個都是浪裏白條的好手!
“這他媽——”禾珏一腳踹翻一個試圖登船的,手裏一邊是刀一邊是弓:“哪來的人?!”
顧安南根本看不見,但當年畢竟也是“鬥獸籠”裏活出來的,他将眼睛圍上,讓他走平路可能費勁,但騎馬打仗乃至近身搏鬥反倒是得心應手。
他半跪在船篷之上,居高臨下,重弓在手,幾乎每一箭都能保證帶走兩個,是真正箭無虛發的神箭手。
楚淮遠遠觀望着,贊了一聲。
“當年你同海聖人陋居在菜花巷,我以為他只教你些策論詩文。”楚淮方才敗到極點,沒見他如何沮喪;如今他絕地翻盤,也沒見他如何得意。依舊還是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溫厚模樣:“不想竟也請武師傅教過你箭術——是陸太師教的?”
顧安南耳朵動了動,手中長箭連發不停,他手上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語氣卻還是不知從哪裏學的慢條斯理:“關你屁事啊。”
“都看準了!眼覆黑布者是顧安南!”楚淮很不道德地喊了一聲,而後繼續同他“談天”:“安南兄要不要猜猜,我這些人馬是從哪裏來的?”
“嗳嗳,你年紀一大把了,在下年輕貌美,你少跟我稱兄。”顧安南聽音辨位,跳下船篷,趕在禾珏被人三刀六洞之前将他扯走,自己拔出宙沉擋在前面退敵:“你過寧州時将他們的助城軍帶出來了,是也不是?你八成是用了什麽法子逼他們死,我也實在不想猜。”
顧安南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身體一側躲過豎着劈過來的刀鋒:“死在歸雲關下的,死在淮雍河我給你準備的陷阱裏的,八成都是你從寧州強行帶過來的人。”
“不錯。”楚淮已經看不見快被人埋起來的顧安南了,溫聲說道:“只有眼下這三千才是我真正的精兵——他們從我抵達應縣的時候就已經分兵離開了,這些人繞道雍州,在這裏潛伏了整整兩日,就是為了等着你啊。”
普天下的世人,都有個再明顯不過的誤區。
楚淮之所以沒有拿下洛陽,是因為洛河暴漲,他的大部隊無法渡過目前海一樣的洛河水。因此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認為,楚淮帶的是一隊旱鴨子。
但是大家似乎都忘了,楚淮是從哪裏起兵的。
“照州。” 禾珏險些掉進湍急的河水中,身體在戰鬥中打了個晃,也想明白了:“楚淮從照州來,他的兵一開始都是打海寇用的,怎麽可能不會水?!”
大部隊不能渡河,這确實——但跟楚淮的親兵又有什麽關系?!
“那你明知是圈套,”顧安南險些被砍中了脖子,肩胛上鮮血橫流,他連哼都沒哼一聲,聲音閑淡依舊:“還親自鑽?就為了親手帶寧州軍送死?”
楚淮:“因為只有我這個餌,才釣得出你這個将啊。”
顧安南:“……”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楚淮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崖州,而是他顧安南!他帶着三千人來攻,根本目的是要殺了他這個三軍之帥!
“在你死後,牧崖兩州就成了無主之地。”楚淮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幕,微微合眼,似乎正在享受屬于他的再一次勝利:“牧州有一條秘密水道,安南,想必你已經知道了。”
“你一個老光棍,少叫這麽親密!”
“水道入口就在千夢山。”楚淮淡然地忽略了他的胡說八道,微笑道:“等我在這殺了你,便帶着精兵從水道直入牧州內城。”
禾珏只覺得身上的血都涼了,沖殺的手漸漸開始握不住刀;但他片刻也不能停,他不能讓這些專擅屠城的狗東西殺到他的家裏去。
“安南,你放心去吧。”楚淮向他的精兵下達了最後的誅殺令:“待我攻破牧州,就送帝姬下去跟你作伴——你對她癡心一片,同生共死,也算團圓了。”
顧安南突然笑了。
他橫刀在手,一刀了結了沖上來要圍攻他的三個武士,濃稠的血從宙沉上滑落下來,有那麽一滴角度剛好,迸濺到了他的唇邊。
顧安南将它抿了進去。
“伯清兄,你的話我記住了。”血色赤紅,正如他黑布下的眼:“我這輩子還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想殺人過——謝謝你啊。”
楚淮:“客氣。”
他最後瞟了顧安南的方向一眼,似乎已認定了他的死局;作為舊相識,他自覺給他“送行”的這番話也都說得很明白了。
換了別人,他一句也不會多說——比如泰倫,比如黃臧峰,再比如那些他連名字也叫不出的刀下亡魂。
但顧安南不一樣,楚淮真的非常欣賞他。
這是一顆冉冉升起的将星,夠決斷,有魄力,有情有義,甚至身體素質也很不錯。除了對上帝姬會腦子發混以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但,親手将這樣一顆将星折在手裏,豈不更加令人有成就感嗎?
“他是個值得敬佩的敵人。”楚淮只留下部分人對顧安南進行“收尾”,親自帶着剩下的兩千餘人踏上了千夢山前的開闊地,輕笑道:“但,也是個不錯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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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安南帶來的親衛,死得只剩下了三十多個人。
這些人從鹹陽城就開始跟着他,收了南境,打了匈奴,奪了牧州,一直跟到了今天。他們是沒有血緣的兄弟,是無需族譜的親人。
顧安南身披數創,再加上他那根本就沒來得及長利索的肋骨再次斷裂,他的頭腦已經開始因為失血過多而發暈,如果不是腰上還綁着繩子和船連在一起,他早就掉下水裏好幾次了。
“大帥,大帥你聽我說。”
禾珏一刀砍開那截麻繩,衆人且戰且退,終于在千夢山的邊線上登了岸,在戰鬥中退到了密林之中。禾珏扯下了顧安南臉上的黑布:“你聽我說,夜裏他們看不清,只認臉上有黑布的人,現在我蒙上這個往淮雍河的方向跑,把他們引開——”
“你給我閉嘴。”顧安南的唇色已經逼近慘白,手提宙沉勉力起身,擋在禾珏身前憑着本能沖殺:“少他媽廢話。”
禾珏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顧安南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大抵知道那是什麽樣——總有人說禾珏很像他十幾歲的時候,他知道十幾歲的自己有多俊俏。
“你替我擋得夠多啦。”
禾珏打得手心發着生理性的顫,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顧安南的背影,以手做刀,高高舉在了顧安南頸側——
“你才多大?用不着你替我死!”顧安南登時就感覺出來了,費力地往旁邊側身,破口大罵道:“我說不行就不行!你趕緊給我走!別找張鴻,來不及了,你直接翻山去牧州找……找我家那個殿下報信!”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身後一麻——而後就這樣眼睜睜的,直挺挺的,倒了下來。
……是曾經迷過他一次的迷煙。
銀煙那個野和尚給他的?!
“想不到吧,我玩了一手聲東擊西。”前面僅剩的幾個親衛擋着,禾珏将身體已經被麻翻,意識卻還清醒的顧安南塞到了一個大樹洞裏。
樹洞圓滾滾的,對外只露出一個口,禾珏震落了樹上的雪,将他嚴實又自然地藏在了裏頭。
顧安南說不出話。
他說不出話。
舌頭麻得他想罵人,但無論如何驅動身體,就一星半點也動不了!
禾珏那張和他長得很像的臉輕輕笑了起來,顧安南不知道為什麽,光線明明這麽暗,他卻好像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這什麽都很像他的少年将軍,拿走了他的蒙眼布,拿走了他的宙沉。
“大帥活着,”他眼裏含着幾不可見的淚水,嘴角卻噙着坦坦蕩蕩的笑意:“崖牧兩州才能保住。”
在顧安南的陷入昏沉前的最後一刻,他聽見了禾珏最後的聲音,顧安南迷迷糊糊地,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舊日的自己在低低哭泣。
“大帥,”少年人輕聲說:“……等你替我報仇呀。”
下一秒,世界昏沉。
作者有話說:
這世上真正的常勝将軍,只有一種——
那就是沒有來得及老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