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沙場秋點兵(十)

千夢山的秘密水道入口距離楚淮登陸的開闊地并不很遠, 但先前管着這條水道的是那個真正的符盈虛,為人極其謹慎,這也導致它将水道入口隐藏得非常妥帖。

是以眼下楚淮這種“外來人口”想要在夜色中臨時找到它, 其實殊為不易。除了一寸寸的排查,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但楚淮很有耐心。

他等了整整一個時辰, 圍剿顧安南的人終于回來了。

“禀報都督,賊首已死, 他的親衛也都除盡了,我們點過數量,人數在兩百左右。”領兵者滿身是血,單膝跪地, 雙手将那把大名鼎鼎的兇兵‘宙沉’奉上:“賊首死前摔進了江裏, 屍體被沖走,我們只來得及抓住了這把刀。”

楚淮接過刀, 一手握柄一手握鞘,手上施加勁力——

“喀啦。”

竟然沒能抽得出來。

“既然落進江裏,怎麽确定是死了?”

楚淮加大力道, 宙沉卻好似随了某人的倔強性子,鐵了心要沉默以對,犟着一口氣不肯被仇人打開。最後實在對抗不過, 宙沉發出“咔”地一聲響——刀鞘的尾端從根上裂開了。

就算拔得出來, 今後也用不了了。

刀鋒上的寒光照亮了楚淮漠然自傲的眼, 顯得格外薄情冷峻。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楚淮将沒了刀鞘的宙沉随手扔了出去, 在山石上擦出細碎的火花。他擦了擦手:“是把好刀,只可惜跟錯了主子。”

親衛仍跪在地上, 斬釘截鐵地回道:“顧賊落水之前, 身中數刀, 背插長箭。落水後兄弟們又追補了箭雨無數,若不是水流湍急将屍體帶走,就帶回來給大帥确認了。”

“不妨事,沖到下游去讓他的兵看見,也是好事。”楚淮不動聲色松了口氣,手掌終于在他重傷的腰間按了一按:“去拿酒來。”

親衛送來烈酒,楚淮一半喝了,另一半敞開衣襟倒在腰上大片的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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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匈奴女子的板斧确實鋒利,眼下他左邊側腰沒了一大片,被烈酒這麽一澆,當即悶哼出聲。

“咱們時間太緊,沒帶醫官過來。”親衛額頭冒着熱汗:“只能先包紮上,待進了牧州層再做診治!”

言下之意,竟已經将牧州當做囊中之物了。

楚淮擺擺手讓他去忙,自己接過潔淨的白布将傷口緊緊纏上;他看着傷口時目光非常疏離,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肉,而是別人的軀體。

“找到了!洞口在這裏!”

“天,怎麽竟然在半山腰上?叫咱們這通好找!”

“何止?這山上的捕獸夾多得簡直吓人,告訴後面千萬小心些,別讓都督被打到了!”

前面的楚軍壓低聲音将消息快速傳了一遍,楚淮帶着剩餘的大部隊一路前行。夜幕裏的千夢山無比安靜,黯淡的月光從枯葉的縫隙中掉落,在潔白的雪地上映出一塊一塊的光斑。

千夢山很窄,風景卻很好,上山的小路僅有一條,既窄且陡。山路旁側是一條山間流水,越往上走反而越急,偶有地勢高低錯落過大的地方,還會形成小小的瀑布。

“都督,這地方有些邪性。”楚淮身邊人快速地說道:“這麽淺的水根本浮不起船,而且船也不可能‘上山’——但那條入口又确實在山腰上!”

楚淮嗯了一聲:“還有呢?”

“還有,您聽這水聲多大!但是下面根本就……”他話沒說完,楚淮已經明白了。方才他自己就在山腳下的開闊地,除了被凍上了一小層的淮雍河之外,根本就沒聽見山上還有水的聲音。

所以他的斥候們才自然而然地認為入口一定在下面,根本就沒往山上想。然而一進山路,水聲又确實大得震耳朵。

“聽聞有些僻靜山坳子裏頭有……髒東西。”跟在楚淮身邊引路的親衛縮了下脖子:“要麽我們還是換條路吧——或者直接翻山過去!”

楚淮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小将士跟着他也有好些年了,但想事情怎麽還是這麽不開竅?反觀顧安南這次圍剿裏用到的人,無論是歸雲關上那兩個,還是方才在淮雍河布陣網他的那個軍師,随便拎到外頭,只怕都是能獨當一面的狠角色。

而他自己四方作戰,未嘗敗績,怎麽身邊能用的人反而越來越少呢?

不過那也不要緊。

反正顧安南的人很快就都是他的了。

“牧州有八大城門,符盈虛都加固過。”楚淮嘆了一聲:“如果要從外面強攻,不裏應外合,至少需要十萬人。”

那親衛道:“可是前些日顧賊手裏也只有三萬!”

他說完就後悔了——這不是在指摘他們都督還不如那顧賊有本事嗎?小将士登時害怕起來,卻聽楚淮并未動怒,而是溫和地說道:“所以他一定是在內城想了什麽辦法,我們也一樣。”

眼下,要直接進入內城,只能靠這條秘密水道。

“是是,是我多嘴了!都督所做的決策一定是最……啊啊啊!”

那親衛話沒說完,整個人忽然拔地“飛”了起來,瞬間消失無蹤!就好像有什麽龐然大物突然從上空将他“叼”走了似的!

這一下整個楚軍精兵都地亂了,要不是有楚淮在這,他們恐怕已經驚叫出聲!這些精兵都是楚淮心腹中的心腹,從海邊來的兵,平生最信鬼神,每每出征之前都要先“祭海”。

在這一點上,他們幾乎和海寇達成了共識——占蔔結果不好,便是天大的禍事也不能出兵!人的事什麽都好解決,但是鬼的事就不一定了!

是以此時此刻,他們嘴上不說,心裏卻都先悚了幾分。

方才那人哪去了?!

是被什麽抓走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如今還活着嗎?抓他的是野獸還是鬼魂?!

楚淮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都督,要麽我們換條路吧,剛剛我一直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後邊跟着……”

“是啊是啊!我也感覺到了!但是一回頭又沒有!”

“這山上不幹淨的很,若實在不能改路,我們就先小小的祭拜一下怎麽樣?”

“不是鬼怪,”楚淮開口。他離得最近,在那“龐然大物”撤回去之前看見了一個角:“是墨家的機關術。”

那東西似乎是木質的,像一朵四個瓣的巨型花,“花苞”足有人身體那麽大,四瓣的頂端鋒銳無比,張開來活像是手一樣!

機關一定是安置在山壁裏的——不然怎麽可能現在一點蹤跡都沒有?!

楚淮知道軍心不能亂,親自解釋了一遍:“應當是有墨家高人在此守山,一會兒快速進水道,這山上的東西什麽都別碰!”

他的将令被以最快速度傳了下去,後隊士兵們再也不敢高聲言語,連走路都變得小心謹慎起來,行軍速度慢得幾乎令人看不下去。

但楚淮沒有催。

他心說,這不應該。

墨家的頂級高人當年泰半都在長安機樞樓供職,那是專門研究機關術的地方。這些人成天鼓搗些亂七八糟難以理解的東西:什麽能載人飛行的木鳶啊(楚都督認為類似跳樓),能自動刷牆的毛刷啊,要不就是什麽供雙腿殘疾的人自己推走的輪車啊——

反正要緊的東西是一樣不做,專門弄些供貴人老爺們玩賞的機巧物。

到了後來,朝廷顯然也發現這些老鬼沒什麽實在用處了,先帝便下令取締了這個部門。那些老家夥險些上街讨飯,鬧得十分不好看,最後還是當時的長公主暮芸出面買下了這座樓。

之後的一應支出,都從她賬裏走。

“也都殺幹淨了。”楚淮回憶着他清繳長安之事:“能有如此本事,顯然在機樞院裏品級不低——且此處布置遠非一日之功,這怎麽可能辦得到?”

“到了到了!”在山路上等待接應的士兵終于看見了大部隊的身影,大大地松了口氣:“都督且慢!”

他趕到楚淮身前,神色在火折子的映襯下顯得有些古怪:“前面水道入口前有個……嗯,有個路障,還請都督親自去瞧一瞧!”

“胡鬧!有路障就清了!這點小事也用得着來報?”楚淮身後一個年長的親兵站出來罵了兩句,又同楚淮低頭道:“都督,他年紀小不懂事,您別動怒。”

報信兵苦着臉道:“不是我們不想清——實在是不敢!”

楚淮沒有怪他,而是伸手在那小将士肩膀上拍了拍,讓衆親衛退後,自己率先走出了這片密林。

眼前豁然開朗。

這山腰上竟然有個得天獨厚的平臺,比起山路的逼仄和晦暗,這裏顯得格外開闊。平臺後側是陡峭的山壁,其上只有一條隐沒在密林中的臺階路,平臺之上則空空蕩蕩。

整個山腰活像是天公用巨大的勺子在山體上挖了一塊似的,在這個半包圍的結構裏向外看,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玉帶般的淮雍河水,還有前方隐沒在天幕中安靜的雍寧二州。正所謂山高月小,若是太平之年,這裏說不得是要被隐士們奉為仙境的。

而仙境之中,恰好有個仙人。

水道入口之前有一竹亭,不大不小,剛好能容兩人落座。亭前坐着那個活色生香的“路障”,手提一盞風燈,身穿杏色夾襖,小臉粉雕玉琢。

見到一身狼狽血色的楚淮來了,那人彎着如畫的眉目一笑,手中風燈随着起身的動作劃出一道又亮又暖的弧度,煞是好看。

“來人可是楚都督?”小路障脆生生地笑道:“我已在此等候多時啦。”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楚淮:“顧安南是個值得敬佩的敵人,但也是個很不錯的玩具。”

“……玩,玩具?”暮芸(小臉通黃):“是很好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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