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沙場秋點兵(十一)

好家夥。

這“髒東西”還怪好看的。

滿是機關的暗夜空山裏, 突然出現了一個衣着精致的小孩子。這小孩也不過就是十二三歲,眉眼漂亮得就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手中一燈如豆,笑起來聲音又甜又脆, 卻生生讓人打了個冷戰。

實在是,太詭異了。

楚淮上前一步:“是誰讓你來的?”

“唔, 我姓姜,叫姜然。”這漂亮小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是師父叫我下山來送信的, 只是我路不太熟,不然就去山腳下迎你啦。”

楚淮已經眼尖地看見,小孩身後就是水道入口,雖然是冬日, 裏面卻依然水汽氤氲, 顯然是走人而不是走船的入口,一切簡直剛剛好。

水汽蔓到姜然腳下, 越發顯得這美麗的孩童鬼氣森森。

楚淮指尖已經觸碰到了身後的箭,但卻沒有輕舉妄動。這孩子鞋襪很薄,不像是出遠門的樣子, 顯然就是住在此處的。山上機關繁多,說不定這小孩身上就連着什麽。

楚淮:“尊師何人?”

姜然:“花花居士!”

楚淮:“……”

那沒事了。

怪不得機樞院裏沒有這號人物,因為花文那老東西根本就是上一代機樞院的頭子!當年他在朝的時候還入過內閣, 後來賭氣隐居, 誰也不知去了哪裏——

沒想到就這麽巧, 竟然就在千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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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尊大佛在, 那是什麽都不用說了。別說是千夢山這麽個小地方,就是再給他幾個山頭他也玩得轉。

不過花文此人一向沒有太大的“正邪”觀念, 一把年紀了, 更不是什麽憤世嫉俗的愣頭青。往日在朝時他二人又沒什麽交集——今天之所以在山上出手, 八成也是因為自己擅闖了山門。

更何況,花文與他的舊日摯友胡丹還是同鄉,應當不會過多為難。

“原來是花居士。”楚淮聲音裏還是沒什麽波瀾,語氣卻客氣了幾分:“有何見教?”

姜然客客氣氣地遞上一封手書,楚淮的親衛當即就要出手打掉,楚淮卻阻止了他。他走到孩子面前拿過信,大大方方地當着他的面拆開來看,只看了三行,臉色就變了。

“小子,”他将信揉在掌心,半蹲下來與姜然平視:“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是誰派你來的?”

姜然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畢竟是跟着假符盈虛長大的,這輩子天大的可怕場面也見過,如今楚淮雖然身帶血煞,卻也休想讓他腿軟。

楚淮的親衛似乎聽見身後密林中傳出異常的沙沙響動,好似鬼魅正在其中穿行。衛隊長派人去巡視,卻什麽都沒有發現。

小姜然凜然不懼地回望楚淮:“信你看了,現在為你轉述我師父說過的話——我也不懂是什麽意思,你聽着就行了。”

楚淮始終平靜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狠:“說。”

姜然清了清嗓子,一挺腰杆道:“胡丹從照州回去以後,只是為你表功,旁的事多一句都沒有提。”

楚淮:“什——”

“那日從朝廷發出的诏令由帝姬親手發出,并非召你回朝受審。”姜然好奇地對上楚淮震驚到破碎的目光,淡定地将話說完:“——你平海寇有功,那是一封嘉獎令。”

嘉獎令。

巡按胡丹為了那三箱金,同自己這個昔年舊友吵得天翻地覆,那怎麽可能是一封嘉獎令?!

楚淮手裏的紙張被揉得皺巴巴的,質量卻很好,竟然沒有碎;邊緣有極淺極淡的燦金色,若對上日光放大數倍去看,能瞧見底紋中“大荊昌明,吾王不死”八個大字。

是長安皇城西暖閣裏的诏書用紙。

“呵,是暮芸讓你來的。”楚淮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孩子的脖頸。他始終平靜的臉色像是翻了天的海浪:“她是為了給顧安南報仇,她在騙我!”

姜然被提得雙腳離地,臉色因缺血而發紫:“是師父讓我……唔啊……沒有見過……沒有見過什麽暮芸!”

小孩子的目光很幹淨,他沒在撒謊。

楚淮空着的那只手裏感受着紙張的紋路,這一瞬間,他忽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站在這裏了。

從照州起兵,就是因為那封沒有見過的诏書,那是一切的原點。

可如今卻說……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嗎?!

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場可笑的誤會嗎?!

“我師父說——”楚淮心神劇震之下,手上松了松,姜然趁機說道:“胡鐵筆一生公正,從沒有說過半句假話——他一輩子只撒過一次謊!就是為你瞞下了那件事!”

胡鐵筆剛正不阿,什麽王公貴族壓下來都沒能令他屈服過,但當他抵達照州,看到昔日好友穿着縫縫補補的舊武服,用着生了紅鏽的破鐵矛時——

他動搖了。

他從未屈從于強權,卻在好友慘然的目光中低下了頭。

從沒有對朝廷說過半句假話的胡丹,在給朝廷的奏表裏撒了一個謊。他說,照州民生日苦,官兵難以度日;總兵楚淮平寇有功,理當嘉獎。

“胡丹大哥,真是這麽說的嗎……”楚淮目光震動:“可哪怕是少給了小販一文錢,他都能愧疚得好幾個晚上睡不着覺。他為了我,他為了我……”

那麽,當幾個月以後,胡丹得知自己在照州悍然謀逆時,他又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楚淮簡直不敢想。

已經走出了這麽遠,卻突然發現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可惜行至此處。

既至此處。

回不了頭了。

“胡鐵筆半年前已經死了。”姜然稚嫩的童聲好似一把快刀,幹淨利落地捅進了他的心口:“就埋在這山上,一會兒我帶你去看。”

楚淮眼中霎時充滿血色,茫然地看着姜然。

“你不信?”姜然向身後的上山道一指:“我師父前兩天剛去上過香,現在那邊的雪還新呢!”

楚淮看向那寂靜的山林,聽到風吹林響,潔雪簌簌而落,好像那個已經離開了很久的人,依然站在那裏看着他。

‘伯清,’那人永遠中正耿直的目光裏含着說不出的傷心:‘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

“都督小心!”

衛隊長突然聽得山林中傳出一聲暴喝,身後火光大起,所有親衛下意識地就要趕去滅火,然而與此同時,卻另有一道風一樣的身影從樹梢上縱躍而出,從背後直奔楚淮而去!

來不及了。

楚淮大哀之下,反應也比平時慢了不少,那身影手裏拎着一把殘刀,腳尖在竹亭頂端微一借力,整個人騰空而起!那柄被他雙手握緊的殘刀寒光大作——

楚淮訝然回頭,時間卻仿佛被寸寸放緩——

就在這個瞬間,月破烏雲,清冽的光輝傾灑而下,将那男人的模樣勾勒得纖毫畢現。長刀反射出森然血光,但饒是宙沉這樣的兇兵,也不如此刻這男人的目光更利。

高挺如削的鼻梁,淡薄如刀的唇角,頸側刺青兇戾,雙目血色悍然。

君王一怒,伏屍千裏。

是顧安南!

“他怎麽沒死?!難道是鬼神不成!”負責圍剿顧安南的親衛大驚失色,脫口道:“據說大荊君王有天命在身,尋常刀鋒不能相近,難道天命……”

“住口!”衛隊長暴怒打斷:“上重弓!”

楚淮連抽刀的時間也沒有,電光火石之間,只能舉起左臂以肉身相抗!他的手臂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不用看也知道是骨頭碎了。

楚淮腳下一旋,想通過這種方式卸去顧安南居高臨下劈來的力道,但後撤的腳不知怎地竟然踩了一個空,按上了什麽圓滾滾的東西!

“啊呀,我的燈!”小姜然狀似無辜地退到竹亭後邊躲着,露出狡黠可愛的半張臉:“手滑手滑。”

楚淮:“……”

小流氓,果然和顧安南是一夥!

楚淮後撤不得,已被顧安南一腳仰面踩在了肩膀上,顧安南另一腳下探飛踢,穩準狠地命中了他側腰的傷口,楚淮的膝蓋再也吃不住力,雙膝狠狠向地面砸去!

前後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楚淮跪倒在地,顧安南飛快踹脫了楚淮手肘關節,而後死死踩住他胸口。他左手揪緊楚淮胸口衣領,右手宙沉蓄勢待發,鋒芒畢現,刀尖以毫厘之距迫在楚淮雙眼!

楚淮仰面跪在顧安南身下,脫了節的雙手垂在身側,已毫無反抗之力。

千軍之中取上将首級,如入無人之境!

楚淮的重弓手以他二人為中心,飛快地展開成了一個扇形,各個弓開如滿月,箭尖對準了他們的方向。

“這還能算是人嗎?”這一刻,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楚軍都不由得膽寒地想:“顧賊,說不定當真有天命在身。”

楚淮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衛隊長深吸一口氣,厲聲喝道:“大膽顧賊!立刻放開都督!否則就讓你萬箭穿心而死!”

顧安南緩緩側過頭來,眼角的血順着高挺的鼻尖倏忽滑過。他薄薄的唇角一勾,目光陰狠狼戾,活似地府裏俊美的閻王。

被他盯住的衛隊長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這死法新鮮。”

顧安南手指向上一過,三指鷹鈎一樣死死扣住了楚淮的下巴,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響,這動作迫使楚淮像個畜生一樣張開了口;顧安南的手法十分老練,還是當年在鬥獸場裏學的。

他将楚淮擰着換了個面,仍讓他跪着,自己腳踩着楚淮膝彎,一手抓住他下巴,一手從背後讓宙沉抵住他頸項。

決勝天下的楚都督,已成了他手中的一塊人肉盾牌。

“萬箭穿心,有意思。”顧安南目光陰狠,口中發出一聲輕笑,貼着楚淮的耳邊,語氣近乎親昵:“伯清兄,咱們一道試試,你說如何?”

作者有話說: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大帥報仇,絕不過夜!

大帥單兵作戰能力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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