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沙場秋點兵(十二)
“安南, 你這樣很沒意思。”楚淮仍然閉着眼,嘆息道:“我死或不死,你的牧州都完了。”
宙沉幹脆利落地往裏逼了半寸, 楚淮下意識後撤。
“呦呵,看不出你還挺依賴我的。”顧安南膝蓋在楚淮後背一頂:“下令退兵吧, 我讓外面的河道清開放你走——說到做到。”
楚淮:“是得下個令。”
宙沉在顧安南手裏微微一側:“請。”
楚淮:“衆将士聽令。”
他的精兵齊齊低聲一喝,好似山峰在低吼, 林木中鳥獸飛起,飛掠山間明月。
“若我身死此處,爾等即刻從水道進攻牧州。攻下內城,焚毀外城。勿需留任何一個活口。”楚淮想了想, 又補充了一句:“尤其不要放過帝姬。否則等她收攏了顧軍殘部, 将來會很麻煩。”
顧安南:“你果然老了,現在腦子确實不行。死都死了他們怎麽可能還遵從……”
三千精兵:“謹遵都督號令!”
“……”顧安南一嗤低頭, 笑着罵了一句:“是我忘了,他們的家人都在你手上是吧?”
楚淮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點頭承認道:“都在照州。”
顧安南贊嘆道:“在不要臉這件事上, 我簡直要甘拜下風了。”
“凡是出來打天下的,沒誰要臉。要臉也幹不了這個。”楚淮下巴動了動:“所以你看,挾持我其實沒什麽用。”
顧安南先手殺他, 這些精兵後手就會放箭, 兩個老大死作一堆之後, 精兵們會為了家人遵照楚淮的“遺願”, 去将牧州城攪一個底朝天。
“嗳,那小孩, 我是不是見過你?”顧安南看似強勢, 其實身上的傷也沒比楚淮少到哪去:“把那板凳給我拖過來, 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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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然倒是很聽話,兩手把亭裏的凳子往外拖,衛隊長手裏的弓箭瞄準了他的小身影,顧安南眼風一掃。
衛隊長怕了。
顧安南明明不是他的首領,他卻仍然放下了手中的弓。
“在白虹別莊見過,”姜然把凳子塞到他屁|股後頭,自己坐在長凳的另一頭同他并排,伸大拇指道:“你很厲害!”
“嗯,我也想起來了。”顧安南斷了的肋骨生疼,他掃了一眼小鬼頭的發頂心:“你還想勾引我老婆來着。”
小姜然的臉唰一下就紅了:“我我我我沒有!”
被脅迫着跪在地上的楚淮都笑了:“還說不認識暮芸,小騙子,一會兒活剮了你。”
顧安南騰出抓他下巴的手,兜着楚淮後腦勺給了一巴掌,吓得楚軍的衆親衛破口大罵。顧安南一笑就疼,嘶聲道:“吓唬孩子幹什麽!”
三人兩坐一跪,這情景簡直荒謬到了可笑的地步,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稍微放松。
“你在拖延時間。”楚淮肯定地說道:“牧州水軍的船太大,若想強行在萬難峰下掉頭,必定擱淺,再等一個時辰也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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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不愧是成名宿将,雖然在歸雲關下被顧安南連着騙了兩手,但對戰場的基本判斷還是有的。
還沒等張鴻指揮着大船掉頭,水軍将領已經先一步站出來阻攔了,言說這要是調過去必定卡在中間,到時候撞翻了下面小船更難辦!
張鴻急得快要抹脖子,人在岸上跑,怎麽也不可能比順風順水的船更快。再說也根本不知道楚淮到底是打算怎麽堵顧大帥——萬一是在水面上打呢?不帶着船過去,難道一邊游水一邊同人家打嗎?!
“那也得先去了再說。”
須蔔思歸立刻拿了主意,帶上方才他們勾船用的鐵索率衆沿着淮雍河騎馬追,路上果然見到有浮屍被往下游沖去,張鴻越發焦急:
“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這除非是飛過去,不然怎麽可能趕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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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等了。”楚淮自己把脖子往前松了松:“你快點抹了我的脖子,咱們倆一塊上路。”
顧安南喉頭一哽,替了他一腳,混不吝地嗤道:“想讓我跟你殉情啊,想得美。”
他一邊說,一邊從脖子上拽下了那枚貼身攜帶的小東西,在姜然那燃着的風燈上一點,而後用力丢到了天上去。
是枚煙花。
一霎時天幕華彩,缤紛絢爛,煙花的流星尾閃着金燦燦的邊,将顧安南仰起的臉連同半個山坡一同照亮。
那煙花不住向前竄去,活像個在天幕上拔節的竹子——這是個信號煙花。
楚淮靜了靜,不可置信地問道:“難道你在等帝姬?”
顧安南難得正經地“嗯”了一聲,權當回應:“就是你喊打喊殺要弄死的那個。”
“就算得到消息也不會來。”楚淮的目光穿透了無盡山河,好似追到了洛河之畔:“像她們這樣的女子,是不會為了情愛改變志向的。”
顧安南從牧州出征前,再三同暮芸确認,叫她別在自己出征期間搞事或者逃跑,否則就算千裏追擊也要把她再逮回來。
當時暮芸什麽都沒說,在他出征那日,卻将這枚信號煙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要是有什麽危險,你就放這個叫我。”沒良心的帝姬眼睛亮晶晶的,聲音輕緩,卻鄭重得如同發誓:“我一定會來。”
當時自己是怎麽說得來着?
“少操閑心。”他壓下心底的波動:“你大帥戰無不勝。”
這下可讓她猜着啦,回去以後她那小狐貍尾巴都得得意地翹起來。
顧大帥嘴角壓不住地彎了一下,哼聲道:“你自己不招媳婦待見,少在這以己度人。我家娘子……”雖然沒有心,“但對我還是很好的。”
“嗯。”楚淮點頭道:“親手捅一刀罷了。”
顧安南:“……死到臨頭了,廢話恁多。”
楚淮安靜了一瞬,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帝姬出京和親之前曾經同白首輔訂過親,這事你知道麽?”
顧安南:“……知道啊。”
“哦,原來不知道。”楚淮:“白首輔十幾歲的時候就給先帝當伴讀,帝姬五六歲時便跟着他長大。當年先帝活着的時候,其實也最屬意白首輔尚主。”
白溪音。
顧安南當然記得他。
世家出身,氣質高華,一出生便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有着嫡長子那種天然的寬容與溫和,對誰都是輕聲慢語——就連容貌也是數一數二的端正英俊。顧安南還在街頭巷尾做讨債的浪蕩子時,還曾經見過白溪音一面。
那白衣公子騎着高頭大馬,在百姓的贊譽中走過長街,與靠在街邊牆頭拎着帶血木棒的自己曾有過短暫的對視。
同一條長街,分隔出兩個世界。
而他顧安南,從來就不是那個華麗明亮世界裏的人。
當顧安南還在不見天日的地下鬥場同畜生争食的時候,年少有為的白溪音就已經端坐在朝堂上,參論國家大事了。
“當然了,帝姬未必就同白溪音有什麽真感情。”楚淮的眼中映着煙花的碎末,用近乎蠱惑的聲音說道:“只不過當時朝廷需要獲得世家的支持——就如同她現在需要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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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雍河邊,須蔔思歸眼尖地看見河水裏有什麽東西一閃:“伊稚訾鴻!你看那邊飄過來的那個!那浮屍身上是不是有道銀邊?”
銀邊?!
銀線繡衣是牧州禾家的習慣,張鴻心下大駭:“禾珏!是禾少爺嗎?!”
須蔔思歸二話不說,伸出鐵鈎就要撈人,吓得張鴻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不不,用這個就徹底鈎死了——套上我的衣服,套上衣服再鈎!”
“啧,中原脆雞,麻煩。”
須蔔嘩啦扯開張鴻的棉衣,把鐵鈎的尖端裹住,在禾珏飄過頭之前幹脆利落地将他撈了上來。
張鴻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輕輕拍打着禾珏臉頰:“禾少爺!能聽見我說話嗎?!大帥人呢?你別告訴我他死了我受不了!”
“千夢山……”禾珏的意識已經徹底模糊了,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在……千夢山……”
禾珏平日裏最愛體面,眼下簡直一碰就滲血,他臉上還蒙着黑色的布巾,張鴻一看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眼淚險些就要落下來了,但小鴻軍師的傷心還沒來得及成形,就先被須蔔粗暴地打斷:“滾滾,擋光了!”
她從懷裏拿出半根白蘿蔔一樣粗的老山參,切都不切一下,直接整根怼在了已經昏死的禾珏嘴裏,撐得他都閉不上嘴!
張鴻驚呆了,抖着手問:“這燒火棍哪來的?”
“芸芸給的,”須蔔思歸嘿嘿笑道:“她說讓我當蘿蔔吃,補身體。”
張鴻:“……行行你倆真行,來幾個人趕緊将禾少爺送回去,立即用我的印請銀煙大師來看!”
須蔔思歸上馬,也不等張鴻說完就将他扯上馬來:“走,千夢山在哪?”
張鴻抓緊她衣服:“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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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安南的舌尖舔了舔牙齒,感受到一股血腥氣。他安靜良久,諷刺道:“伯清兄夠勞心的,勞煩你還得操心着我的家事。”
“客氣,”楚淮腰側蔓出大片的血跡:“挑撥離間罷了,應該的——安南,她要是不來,咱們就都快着點吧,再拖下去……”
“噓。”顧安南那半瞎的眼看向天幕,輕輕一笑:“她來了。”
空中傳來一聲長長的鶴唳!
楚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中綻開了一枚同質的煙花,無數爛漫的流星下,山頂竟飛出了百十來只玄裳缟衣的仙鶴來。
鶴唳九天,聲音清越激蕩,在這堆滿潔雪的山間映着漫天華彩,簡直如同夢境一般。而在群鶴之間,竟然濫竽充數似的,混着一只木鳶。
“顧北之!”
木鳶上半跪着一個女子。
眉如遠山,眼如剪水,烏發櫻唇,是這人間獨一份的豔色;此人甫一露面,便讓天地皓月都失去了神采,世間萬物,都需為此容顏讓步。
是帝姬暮芸。
顧安南失去了所有表情,漫天彩舞回旋,無盡星空爛漫,可在這一切的燦爛裏,他只能看見她一個人。
“唔。”
他口中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仰頭看着她從彩霓中來,腦海中變得一片空白。
顧安南忽然有種很荒謬的想法。
騙我也好,傷我也罷,那又能怎麽樣?
有了這一刻,我就什麽都滿足了。
真的。
即便即刻就死,也算幸福,若能讓一切結束在這個瞬間,我也心甘情願了。
不知道神佛聽沒聽見他這個願望,反正楚淮是同他心有靈犀了——他抓準了這個空隙,拼着被宙沉劃破頸側猛然起身反擊!楚淮用大臂狠狠怼向地面,肘間發出令人牙酸的骨頭響動,竟是“咯咯”兩聲自己将胳膊接上了!
顧安南冷不防他突然反擊,霎時回神,一掌将姜然推到亭外,瞬間同楚淮過了十數招。
暮芸人在半空,一手勒着木鳶的機關,一手直放在前,居高臨下俯沖而來,手中弩箭穩穩地對準了楚淮的眉心!
“顧北之,讓開!”
楚淮如有所感地擡頭一看,瞳孔驟縮,暮芸手中那枚赤紅的小型臂弩當空飛來!她的弩|箭,不用想也知道必有劇毒,楚淮也不戀戰,當即後撤躲避——
誰料這一退,卻剛好退到了暮芸的“行進路線”上,木鳶從楚淮上空飛掠而過,一陣淡紫色的煙霧不由分說地兜頭罩上了楚淮的臉!
“哈!”
女子輕快的笑聲好似春天的湖水,此刻木鳶的高度已十分接近地面,那聲音聽得人心旌蕩漾:“我自己調的毒,好聞嗎?”
那一箭只不過是虛晃一槍,那破木鳶不能轉彎,就是為了讓楚淮自己退到她的攻擊範圍內!
而以這個毒粉的密度,根本不能算是“投毒”了;暮芸那個藥粉包足有一斤,楚淮把身上的粉末抖一抖,只怕都能帶回家去揉面!
她當空将木鳶的繩索丢給顧安南,兩人目光一對,顧安南當即心領神會——他雙手攀住那繩索用力往回一扥,木鳶以他為軸心當空轉了個圈,急速朝他跌來!
這一刻,顧安南的心都快從胸腔裏蹦出來了。
他什麽都顧不上,伸出雙手要去接住從木鳶上跳下來的她;也就是這個瞬間,楚淮開弓引箭,對準二人——
剛剛帶人殺上半山腰的張鴻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