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沙場秋點兵(十三)
但他離得實在是有點遠!
張鴻倒是有心替自家大帥擋下這一箭, 可等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破身子跑到跟前,只怕他們大帥和帝姬已經被紮成個“心心相印”了!
怎麽辦?怎麽辦?!
須蔔已經帶人同楚淮的精兵厮殺起來了,根本指望不上, 山林裏不知是哪個缺德玩意兒放得火,晃得他兩眼生疼。
等等。
晃眼?
“惡賊楚淮!”小鴻軍師爆發出了生平最大的一聲喊, 變戲法似地雙手舉起了一面花裏胡哨的鏡子:“我收了你啊啊啊!!”
鏡面将火光穩準狠地聚集反射到了楚淮臉上,突如其來的強光果真令他下意識地閉眼甩頭, 開弓一箭偏離了角度,竟當真在千鈞一發之際貼着兩人擦了出去!
小鴻軍師振奮揮臂!
須蔔顯然也注意到了,忙裏偷閑地吹了聲口哨,将張鴻的臉都吹紅了。他匆匆忙忙在戰場邊兜了個圈跑進竹亭, 抓着鏡子凜然不懼地對楚淮嚷道:
“楚都督, 我們的後續隊伍馬上就到!不要負隅頑抗了!”
不知是不是那藥粉的作用,楚淮胸肺之間湧上一股強烈的悶窒之感, 與側腰的重傷相互呼應,幾乎要将他的力氣抽個幹淨。
但他仍未屈服,而是看向了竹亭後的秘密水道。
“鴻軍師就別勸啦, ”暮芸手法十分粗糙地将顧安南渾身上下摸了個遍,确認他雖然重傷但還不至于立即就死,當即放心下來:“咱們楚都督還惦記着去牧州大殺四方呢!”
顧安南已然脫力, 懶懶靠在竹亭柱子上低頭看她摸自己:“少‘咱們咱們’的, 我和他可過不到一家去。”
暮芸從随身的小包裏摸出塊老山參遞給他, 張鴻一看就知道是須蔔那根燒火棍的另外半截, 只覺得十分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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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啃,少煩我。”她剛從山頂上踩着飛鳶沖下來, 也是累得很, 幹脆坐在了那條長凳上:“楚淮, 咱們來談談條件吧。”
“帝姬,好久不見了。”楚淮彬彬有禮道:“還不到談的時候,若我從水道——”
他話還沒說完,秘密水道裏突然傳來了聲若洪鐘回蕩來去的罵:“天爺!這裏頭七拐八彎黑布隆冬,要是咱那雀蒙眼大帥進來,非得淹死在裏頭不可!”
顧安南:“……鐵三石!”他又笑又氣:“趕緊給老子滾出來!”
鐵三石聽見動靜,知道他沒死,高興得大笑三聲——牧州鎮守軍被他帶了整整兩千出來,如今都在秘密水道裏乘小船等着!
楚淮的最後一條退路,也斷了。
“我嘛,就是個身嬌肉貴的廢物,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暮芸捶着自己的小腿道:“本來也沒覺得飛鳶投毒一定能成,就是要暫時吸引你的注意力,好讓三石大哥趁機偷襲。”
但她沒有等到那個說好的時間。
她在山頂上看見了顧安南的信號煙花,心裏霎時一空,白虹別莊裏他倒在自己身前的模樣浮上心頭,登時什麽也等不了了。
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升在半空。
“看看你們兩個,”暮芸饒有興味地欣賞着楚淮和顧安南的狼狽模樣:“好好的大荊将官不做,非要造反,一個個滾得跟豆面球似的。”
披頭散發的楚淮和渾身浴血的顧安南同時沉默了。
“那封诏書,”楚淮的聲音帶着不明顯的顫,眼中裹挾着難以言喻的希冀:“真的是嘉獎令?”
暮芸很痛快地點了頭:“不錯。你手裏那封是我臨時寫的,不過內容一樣。”
楚淮:“胡丹他……”
“哦,你受賄那事是吧,胡丹不說我也知道。”暮芸打斷了他,好笑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朝廷靠巡按監察四方吧?”
楚淮目光如死。
“當時你管着照州的海防,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撤你。更何況是為了……”她妩媚靈動的眼微微眯起,似在回憶:“三箱劣金?”
“好,好。”楚淮深吸一口氣,低低笑了:“談條件是吧。”他的目光中終于顯露出了幾絲兇狠的意味:“只是如今在顧軍之中,殿下說話能做數麽?”
顧安南走到暮芸身後,手掌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這男人的下巴懶懶地擡起,好似打定了注意要做“狐假虎威”裏的那只虎,傲慢又自然地擋在了他的小狐貍身後。
“我可以放你走,因為現在還不是殺你的時候。”暮芸脊背挺直:“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眼中映着幽幽的火光,過分豔麗的容顏上現出幾分飽含殺意的決絕:“回長安的路上,路過成州應縣,去那裏的守官姬和墳前磕三個響頭。”
張鴻在一旁聽着,眼圈一紅,将身體背轉過去。
姬和與他是同科進士,他們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當年張鴻曾隐晦地勸過他,大荊江河日下,不如早做打算。年長的姬和看出了他隐約的“反意”,卻半句話都沒有勸。
他溫和不屈的目光,猶在眼前。
“可以。”楚淮道:“可我不會回長安。”
“你當然會!”暮芸擡起纖細的手指對着他虛空點了點,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固然美得令人屏息,卻也帶着點隐含瘋癫的狠厲:“我說過了,這個毒是我自己調的。”
楚淮已經隐約到了她要說什麽,眉心皺起一條深長的溝壑。
“所以,唯一的解藥就在長安紫禁城,我曾住過的寶月殿裏。”暮芸的腳尖在地面愉快地點了點,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個月內如果不解,你就會暴斃身亡。”
楚淮:“我看起來就那麽怕死?”
“你當然怕。”暮芸眉梢一挑:“因為在你死後,我會将你的士兵全部坑殺——當然了,你可能也不大在乎他們的死活。”她話鋒一轉:“可是裴璐呢?”
顧安南的手指一緊,暮芸輕輕拍了拍他,站起身來,語氣依舊是慢條斯理的清貴,其中卻帶了幾分肅殺之色:“我呀,會送她去做官妓。”
“她确實是無辜的。但我并不在乎。”她走到楚淮近前,用一種近乎憐惜的口吻說道:“楚愛卿,本宮一向說到做到,這一點你應該清楚。”
楚淮的眼中一瞬間漫延出強烈的殺意,從水道裏沖出來的鐵三石應激般地抽刀出鞘,他身後的牧州軍也緊跟着拔刀相向!
“多謝殿下賜教,”楚淮帶上了被須蔔思歸殺了大半,所剩不多的精兵,目光在顧家軍數人身上打了個轉:“來日,楚某必報。”
他走了。
楚淮叩邊至今,前後總計一月,帶來精兵良将将近四萬。回程之時不過百人。崖州保衛戰以顧軍的勝利告終,但很難說楚淮是不是真的敗了。
經此一役,崖州已是顧安南的囊中之物,再加上“戰勝楚淮”的光環被放了出去,周邊零星的十幾個州府都會陸續歸順。大勢至此,無論他想或不想,顧家軍都勢必會進入瘋狂的勢力擴張。
而以顧家軍的現狀,他們有足夠的錢糧,足夠的武器戰甲去進行如此突然又迅疾的勢力擴充嗎?
以蛇吞象,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但至少在此時此刻,崖州,還是保住了。
“贏了?”
楚淮的身影隐沒在黑暗之中,須蔔思歸,鐵三石,張鴻,連同顧暮二人,都很久沒有說話。
半晌,鐵三石喃喃地說:“大帥贏了楚淮,這是真的?!”
“真的!”須蔔思歸沖上前去将張鴻整個抱了起來,歡呼道:“伊稚訾鴻!你高興嗎?!”
張鴻的神色很複雜,卻也難以壓抑心頭的激動,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高興,高興……我當然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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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虞家。
“你說什麽?”溫家家主看着家奴的嘴巴一張一合,大驚失色,腿一軟,整個人從羅漢床上栽了下來,險些将膝蓋也磕碎了,嘴皮子都在抖,一雙老眼瞪得幾乎要掉出來:“顧奴兒勝了?!勝了楚淮?!我他媽的不會是活在夢裏吧!”
“要真是夢就好了。”虞家家主一口氣險些倒不上來,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完了,你和我,虞家溫家,全完了。”
他們這邊哭天喊地,外頭卻遍地是歡欣。
千夢山裏,劫後餘生的衆兵将如夢初醒,紛紛沒命地喊叫歡慶起來,鐵三石沖回水道回牧州報喜,半個山頭都是他從水道裏發出的大笑聲音。
歸雲關下,萬難峰裏,無數顧家軍,守城軍得知了楚淮南逃的消息,喜極而泣,涕淚交加,崖州百姓奔走相告,而崖州城外的華光寺裏,響起了回蕩天地的鐘聲——
銀煙和尚站在巨鐘之下,無悲無喜的面容上浮起一層淺淺的歡欣:“阿彌陀佛,新舊開元,萬難皆空。”
鐘聲響徹,所有人這才想起來。
原來這緊張得過分的夜晚,竟然是新年元夜。
“嗳!”
暮芸和顧安南在一片歡欣之中對面相望,她喊了他一聲,聲音卻隐沒在了四周紛雜的吵嚷之中,他只看見她的櫻唇張張合合,彎着眼睛無聲地說——
“顧安南,新年快樂。”
—— 第二卷 ·沙場秋點兵·終——
作者有話說:
日了一萬五(累飄但精神亢奮.jpg)
恭賀大帥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