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聊贈一枝春(一)

半個月後,

崖牧交界地,歸雲公主府。

此處已經荒麗嘉廢了上百年,卻在一夜之間因為顧大帥和帝姬的入住而瞬間熱鬧起來。

軍師何三道長親自對這處宅院進行打整修理, 不過數日的功夫,院中已是婢仆成群, 貴胄出入——整個顧家軍的骨幹們連同主母,上上下下沒一個人閑着, 全在處理崖州大戰後的善後事宜。

府內府外,只有一個閑人——

那就是被整個南境和崖牧兩州奉若貴主的神人,名副其實的“南境王”,權勢滔天的新晉起義軍勢力擁有者。

顧安南。

因為這場打得漂漂亮亮的崖州保衛戰, 旁人對他的稱呼從“大帥”躍升了一個等級, 如今普天之民,全都要叫他一聲——

牧公。

而正在養傷的新任牧公, 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這個不着邊際的夢境體感很真,真得簡直讓他害怕,以至于當他這個名動天下的大帥站在那扇破木門之前時, 他連推開它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他認出來了。

這裏是長安宜平坊菜花巷,從北邊往南數的第三個窄門院子,是他曾經住過的地方。

顧安南的手指在鼻子下面抵了抵, 而後又伸出手去碰那個被年輕的自己踹過好幾腳的爛鐵鎖, 指尖将将要碰到的時候——

“吱嘎!”

門突然從裏面被粗暴地扯開了!

Advertisement

“磨蹭什麽?!”門內一個瘦瘦巴巴的小老頭須發皆張, 腰上系着個可笑的麻布圍裙, 左手握着青皮蛋,右手虛虛攤開, 細長的手指上沾得全是鹽:“跟你說了多少遍早點回來!是不是又帶着宮裏那皮猴子出去野了?!”

顧安南一低頭, 發現自己身上穿得還是金吾衛的甲, 他腦筋還有點轉不過來:“回來幹啥。”他往老頭兒身後一瞧:“和你腌鹹鴨蛋?”

老頭兒罵罵咧咧地坐回去,随手扔了個小板凳給他,板凳在地面上摔出喀啦一聲響。老頭兒半蹲在地面上,左手一個裝滿鹽巴的小盆,右手一個肚圓口小的棕壇子,自己半蹲在前頭,左右開弓忙得不亦樂乎。

他看上去就和長安城裏任何一個窩窩囊囊不成器的中老年男性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因為成天在廚房裏打轉,還顯得格外沒出息一些。但他的名字,說出來卻是人盡皆知。

海汝峰,字叔祥,大荊朝最後一個儒家聖人,三代帝王之師,文臣中的無冕之王——

兼,鹹鴨蛋芥菜疙瘩等小鹹菜狂熱愛好者。

“早上讓你去東市給我要點香菜根,你辦了沒有?”過分接地氣的海聖人啪嗒捏碎了一個鴨蛋:“你小子一天就知道圍着帝姬打轉,教了你一溜十三招,你他奶奶的就想做驸馬是不是?!”

顧安南看着他的背影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海聖人半天得不到回答,回頭一看,破口大罵:“少在那兒倚門框!趕緊去淨了手過來幫忙!”

“行行來了,”顧安南踢着那個小板凳坐到他對面,拿起一個鹹鴨蛋裹鹽。他心裏知道這是夢,嘴巴張開又合上,最後很光棍地把鴨蛋往鹽巴堆兒裏一扔:“老頭兒。”

海聖人稀稀拉拉的眉毛一挑:“嗯?”

“我造反了,從鹹陽開始反的。”顧安南手心搓着那顆青白色的鴨蛋,悶頭說道:“當時你也死球了,好在我手裏還有烏銜紙的人,一開始占山為王,後來手裏聚得人原來越多,就去占南境,打匈奴——嗯,現在你那個寶貝小帝姬也被我抓住了。”

夢境裏的海聖人還是那麽真實,對于這些他“不該知道”的事好似全然聽不見,枯瘦的手啪嗒拍上他手背:

“又不洗手又不洗手!個混小子,回頭這一缸又要被你搞臭……”海聖人話音一停,忽然話鋒一轉,語氣都放輕了點:“哭啥,帝姬不要你了?”

“啊?”

顧安南擡手一摸,才發現自己臉上全是淚水。不待他反應過來,海聖人已先嘆了口氣,将他那個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圍裙團成一團,往他臉上揉了一把。

“你呀,趁早別惦記。”海聖人絮絮叨叨地擦了他的眼淚:“那是帝姬,将來要是不發生什麽翻天的大事,你這輩子是夠不着喽。”

顧安南抽了抽鼻子一把拍開他:“別擦,破布都馊了我都聞着了!”

------

夢外。

何三随手把擦臉布往昏睡的顧大帥臉上一扔,發出老媽子似的哀嘆:

“銀煙大師,他還得幾天才能醒?咱這剛打下來的崖州還熱着,下面好幾百個官吏富戶等着拜見,一萬個大事還等着他拿主意呢!”

寶相莊嚴的銀煙大師念了聲佛:“急不得。”

何三抹了把汗,随手往顧安南臉上的布巾上一擦:“那不成,旁人也就算了,如今咱們大帥名聲大震,已封了‘牧公’——旁邊幾個州府的起義軍都要過來拜山頭!雖說現在有主母頂着,那也得他親自露個面不是?!”

“阿彌陀佛,”銀煙大師展開了他的藥方:“何道長,你看,他身上本有重傷;那天千夢山裏殿下向楚淮投毒時,又一時不甚波及了他一點。”

何三回憶起小鴻兒給自己學得那個場面,嘴角抽搐地想,以那個投毒的量,只怕也很難不波及。

“所以和尚給大帥下了幾劑猛藥。”銀煙大師坐在床邊,好心地在擦臉布悶死新鮮出爐的牧公之前将它拿開了:“他這次醒來,不但可以去除殘毒,更可以将身上成年累月的痼疾清一清,對之後也是有好處的。”

外間闖進來一個小少年,正是剛剛換了新裝的姚諒。他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先是确認了一眼他家顧大帥沒醒也沒死,然後才對銀煙大師行了個禮。

“您看看,”小少年從懷裏拿出張紙條遞給何三,嘻嘻笑道:“主母說前堂又來客人了,叫我來同您說一聲。”

“……他也來了?!”何三唰地一下站起身,又驚又喜,團團轉了一圈,發現了桌上陸銀煙的一排金針:“快快快,把咱家牧公搞醒,這人他必須親自見!”

銀煙大師阻攔不及,在他和姚諒齊齊變形的嘴巴還沒來得及發出大喊時,金針已經被穩準狠地紮到了顧大帥的屁|股上。

------

夢裏。

“老頭兒!”顧安南吃痛地噌一下從板凳上竄起來:“這凳子上怎麽還有釘?!”

海聖人嘿嘿笑:“紮得就是你個小屁崽,行了,小點聲,屋裏還有客人在——呂太白!滾出來!”

他對這個客人顯然不是很尊敬,當然了,海聖人年輕的時候連皇帝都敢指着鼻子罵,這世上只要是個活物,就很少有不挨他罵的。

屋裏果然滾出一個太白。

此人占了個詩仙的名字,長得卻十分不“仙”。小鼻子小眼小嘴巴,人也非常矮小,一身水汪汪的小肥肉,看起來比冬天戳在院子裏的雪墩子還喜慶。

“太白兄又來蹭我家老頭兒的鴨蛋啊,”顧安南沒想到時隔多年,自己的夢裏竟然還能出現這種“閑雜人等”:“這麽多年了,你就不能自己動手腌兩個?”

此人乃是長安呂氏的旁支子弟,他家這一支本就不大發達,呂太白又是個庶出,在長房面前很不得臉。

但這小面團子也不知走了什麽天大的機緣,竟然意外地發現了在此隐居的海汝峰,從此幾乎天天過來糾纏,求着海聖人收他為徒。

“師哥師哥,你忘了,今天放榜!”呂太白嗨呀一聲,撲上來一把撈住他手腕,仰頭讨好道:“走走,你陪我看!”

“誰是你師哥?”顧安南不是很想去,長指在他額頭吧嗒一彈:“要你考中了才是師哥!”

海聖人在後邊笑罵了幾句:“一天到晚吵個沒完,滾滾滾,看榜去,少在這煩我!”

顧安南心說老子好不容易做個夢能多看老頭兒兩眼,竟然還要被這白胖子橫插一腳,心裏十分不願當即就要鬧,不料夢裏的白胖力氣竟然大得出奇,連他都反抗不得。

直到他被直挺挺地“拖”了出去,海聖人還在後邊的小院裏喊:“回來帶點香菜根!小崽子聽見沒有?!”

“聽見了!”呂太白扯着嗓子嗷嗷應答,活像條野狗似地帶着他未來師哥往興道坊沖:“快快,早點到占個好位置,說不定還能瞧一眼白公子呢!”

白公子?

夢裏的顧安南警醒起來,嫌棄地想,該不會是那個白公子吧。

興道坊邊,朱雀門下,皇城高大威嚴的紅牆上貼着一張又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紙張。到處都是激動大笑又或哀聲恸哭的舉子,人群擠得仿佛豬圈裏待宰的小乳豬,帶他來的那頭呂太白已經不知哪裏去了,顧安南“随波逐流”地被推着往前走,瞧見了那個坐在皇榜下的年輕公子。

膚色白皙,眉目軒昂,舉手投足優雅清隽,一言一行動靜成章。如果“芝蘭玉樹”這四個字能從紙片上站起來,想必就是他這個模樣。

這便是長安白氏的長子嫡孫,今上潛邸時的伴讀郎君,普天下最受贊譽的王朝新星——

白溪音。

他一身深綠官服,越發顯得行止穩健,即便是同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舉子說話,也是眉眼溫和,慢聲細語。

這是出身名門的世家修養,從小在街上讨飯的顧安南是學不會的。皇城裏的小帝姬笑着嫌棄過他好幾次,叫他走路慢些,玉冠戴正些——但他就是做不慣。

“你們呀,”他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了家裏那老頭兒嫌棄又心疼的目光:“你同帝姬哪是一個世界的人呢?”

顧安南心口一陣悶痛,疼得他幾乎要喊叫出聲。

是啊,我不是。

他小時候是一身污穢的浪蕩子,長大了是滿身血腥的拳奴兒;熬到後來,成了暗夜長安的黑市主,手裏不幹不淨的血孽數也數不盡,而活在夜晚裏的他,總是穿上一身金甲,去陽光裏與她相逢。

世界仿佛一條非黑即白的線,将他們分隔在了平行的兩端。

可裝出來的幹淨,是幹淨嗎?

如果暮芸真的嫁給了白溪音這樣的人,她還會走到今天這個國破家亡的境地嗎?

顧安南迷茫地站在夢境中心,周遭的一切飛速變換,他的整個記憶開始變得混亂起來,一時間根本分辨不出自己人在哪裏——

分不清這裏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

夢外。

帝姬暮芸,也即新晉的牧公大娘子,正在接待難纏的訪客。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我說話也是一樣算數,這你心裏應該清楚。就非得見到牧公本人不可?”

客位主座上,仙氣飄渺的男人放下茶盞,如空山流水般的聲音說道:“是。”

“也罷。”暮芸起身轉入後堂:“那我親自為你催一催便是了。”

然而還沒等她到後面喝上一盞涼茶,何三道人已先頂着一腦門的官司沖了進來,臉上的神情都不能用“慌張”來形容了,應當說是“驚恐”。

何三道人兩爪緊緊握在一處:“主母啊,有個事我真不知該怎麽同你說——大帥他……”

暮芸疲憊嘆道:“叫牧公。”

“嗯嗯,”何三道人帶了哭腔:“牧公他被銀煙大師毒傻啦!”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放心,沒有失憶情節——但!

下章即将出現一個一米八巨型牧公嘤嘤怪!

------

另,全文預計110章左右!感謝寶們支持!(放掉楚淮的原因在下一卷中會提到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