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聊贈一枝春(二)

暮芸趕到東院正房的時候, 閑雜人等早已被肅清幹淨;她透過門縫往裏面瞧了一眼,發現顧安南正在偷他自己桌上的點心吃,一不小心偷多了, 咳得驚天動地,險些将自己噎死。

“……”暮芸:“……怎麽回事?”

銀煙大師同何三道人站成一排, 一個看天一個看地,一邊的姚諒哭得喘不上氣:“銀煙大師莫不是個賣假藥的吧!兩刻鐘前大帥醒過來, 忽然誰也不認識了!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拐孩子的!”

他越說越激憤,揪着銀煙和尚的僧衣大哭:“你把我好端端的大帥還來啊啊啊!”

銀煙大師又不會武,被他個半大孩子拽得猛烈搖晃,活像個風中搖擺的幹樹葉:“阿彌, 阿彌陀佛!何道長那根金針也有份!”

“……等等!”暮芸一手扶額, 一手扒着姚諒肩頭:“不着急哭喪,先把話說明白, 是離魂症嗎?”

聽說有些人在強刺激下會猛然将前塵往事忘個一幹二淨,有些人三五日就能好,有些人則一輩子也恢複不過來。當年宮闱中便有後妃得過這種病, 臨到死都沒能把記憶全都找回來。

如今大戰方休,他這個主君名聲大震,下一步前來朝拜的各州官府和聞名而來的人才絕不會少, 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憶……

那麻煩可大了。

“差不多吧, 但他情況不大一樣。”

何三往裏瞧了一眼, 看見他家大帥剛剛自己拔了屁|股針, 似乎開始準備上樹摘果了。何三的腦袋疼得嗡嗡作響:“……他倒是沒有失憶,但是所思所想好像回到了孩童時期。”

暮芸深吸一口氣, 美豔的臉上眉峰一挑:“聽不懂。”

何三絕望地抓着頭發喊道:“他傻了!變成五歲小孩了!”

“殿下也不要責備何道長, ”銀煙大師立即和稀泥道:“應當就是藥效過于猛烈的緣故, 最多不超過三天,必能恢複。”

暮芸似笑非笑地轉過頭來:“三天?”

漂亮和尚篤定道:“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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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來人。”暮芸揮了揮手,暗處登時沖出一隊五大三粗的士兵來:“将大師捆了,丢到崖州刑部的私牢裏去。他什麽時候好,你就什麽時候出來。”

銀煙和尚不料她竟然動真格的,佛珠都轉慢了兩顆,何三道人趕緊道:“不成不成,明日還要讓大師去歸雲關超度亡魂呢!這怎麽使——”

暮芸淡聲打斷了他:“銀煙大師,昔日你明着為朝廷效力,暗地裏卻私自聯系起義軍;如今你在顧軍辦事,卻又治壞了主君。”

她在陸銀煙訝然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替他撫平了衣領,微微側着頭,用僅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他要是好了,咱們權當此事沒發生過;他要是好不了——”

後面的話隐沒在風中,一向穩重淡然的銀煙大師卻遽然放大了瞳孔。

暮芸揮揮手,士兵們立即将人拖走了,何三十分有眼力地抓住了姚諒的衣領,讪笑道:“我去送送大師。”

“何道長,還有你。”暮芸一手已經搭在了門環上,微微側頭,耳上的明月珰劃出一道令人心驚膽戰的弧度:“今後,牧公的路還有很遠,早晚有一天他會坐在那個位置上。”

何三道人立即站直身體,垂頭肅容道:“是。”

暮芸鴉羽般的睫毛緩緩擡起,在她那雙妩媚天成的眼中投下一道莫測的影:“我知道你們一同起家,感情很深——但今後有外人在時,最好還是注意分寸。”

何三道人的冷汗簌簌落下,頭點得越發低:“是。今日那根針是我一時……”他緊張無比地擡頭,卻忽然發現暮芸沒再聽,立即說道:“主母的話我都記下了——我先去前廳待客。”

他帶着姚諒飛速踏出了這個院落,關門時卻看見,這位方才還鎮定自若的殿下關注着門內的動靜,側臉上竟然現出了幾分惶然。

那種急迫與關切絕非做僞,何三明明受了一通教訓,卻不知怎地,心頭卻仿佛有一塊大石落地一般,欣慰地笑了起來。

“你還笑?!”姚諒哭得直打嗝:“大帥都被毒傻了!”

何三帶着他跨出了兩道宅門,将沿路守着的護衛婢女們都囑咐了一遍“近期不可打攪主君休息,全在外院伺候”,好好一個軍師,瑣碎得好似尋常人家的老媽子。

“嗳呀,假和尚不都說了是暫時的嗎?”何三拍拍他後腦勺,高深莫測地說道:“他傻幾天不要緊,傷幾天也無所謂——最要緊的是能讓殿下心疼他。”

姚諒茫然:“可兵書上不是說,為軍将者切忌兒女情長嗎?”

何三哼笑:“兵書懂個屁!兵書能教你怎麽無堅不摧嗎?”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做個沒有致命弱點的人;而這個弱點,又往往和內心最深層次的欲望挂鈎。

符盈虛的弱點是想攬盡天下財色,楚淮的弱點是想當神一樣的救世主,南邊殘餘朝廷裏那位白首輔的弱點則是想要重整江山。但顧安南不大一樣,他的弱點就一個——

帝姬。

如今逆鱗已經被蒼龍握在了手中,他總算是有了與天下群雄正面交鋒的真正資本了。

“我的傻大兒呦,總算是得償所願了!小諒呀,一會兒你去找柳四娘,讓她這幾日親自來送飯,別叫外人進去。”

何三一邊囑咐姚諒,一邊露出老父親般慈愛的笑容,從袖口裏将那張小紙條摸了出來,看着那名字說道:“行了,咱們先去會會這一位……姚諒!姚諒先別跑!去把謝将軍給我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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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

盈盈如玉的纖纖手推開褐色的門扉,在安靜的小院裏散出“吱嘎”一聲響;淺金色的裙擺泛起小小的漣漪,在打開的門扇裏露出一個角。

她推開了門,卻沒走直接走進院子——門後的枝條唰地抽了個空,惹得她一陣好笑。

“我的大帥,”暮芸方才被銀煙跟何三惹出來的氣一下就沒了,對着那個躲在門後偷襲未果的高大身影問道:“這是捉迷藏呢?”

顧安南身高八尺,寬肩窄腰,身上只有一件玄色綢布裏衣,還是上次換藥時她親自選的。冬日寒涼,他凍得全身都在發僵,越發顯得肩是肩腿是腿,結實得好像能再打兩個楚淮。

“你是來買我的?”人高馬大的顧大帥無辜地瞪大了眼睛,平日裏暗藏兇戾吓破千軍萬馬的眼裏水霧盈盈:“是要吃我的肉嗎?”

他眼中波光粼粼,目光可憐破碎,兩手握着樹枝抱在胸前。手指不自覺地交纏握緊,像個小狼崽一樣防備道:“我,我絕對不會跟你走!”

暮芸實在有點看不下去了。

“要不給楚淮寫信,讓他來一趟瞧瞧吧。”暮芸無奈地嘆了口氣:“要是他當場笑死,咱們就都省事了。”

“楚淮又是誰!”小·顧安南緊張地甩開她試圖拉住自己的手:“是要吃人肉的貴人老爺嗎!”

“……行啦,這就只有咱們倆,別裝了。”暮芸轉身往屋裏走:“快進來!喔喔好冷。”

她邁進了正屋,将他被褥裏的湯婆子撈出來暖手,一回頭卻發現人沒跟進來。顧安南還是緊張地站在院門後邊,後背緊緊貼着牆皮,臉色蒼白得要命,下唇不住細抖。

他還是成年男人的音色,語氣卻很急促,斷句也比平時更碎:“我不想被吃,也不會被吃!你怎麽說也沒有用!”

暮芸終于覺察出不對了。

“你……”她抿了抿唇,站在門邊,試探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顧安南眼睛亂瞟了兩下,明顯是慌了,很戒備地喊道:“我不告訴你!”

暮芸一雙美目微微眯起,眼尾上挑的紅色淺線勾出一抹驚疑不定的猜測。

……該不會是真的吧。

這厮真的傻了?以為自己只有五歲?!在他剛剛當上牧公的時候一下變小了?!

一時之間,暮芸腦子裏過了無數個諸如“該怎麽和下面這群武将解釋”,“誰去答對前來朝拜的各州郡守”,“真要是傻了該怎麽鎮住崖牧并南境九郡”等等問題。

最後在看到顧大帥那雙“小鹿”一般清澈幹淨的眼睛時,全都變成了一句隐秘的髒話。

……敲,好可愛噢。

她低頭輕輕咳了一聲,把漾到嘴邊的笑意稍微一壓,抱着那個小湯婆子故作嚴肅道:“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你姓顧,沒錯吧。”

小·顧安南更慌了,把樹枝緊緊抱在胸前,被挂在門後的宙沉顯然也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怎麽突然就被一根枯樹枝分了寵。

“我呀,我數三個數。”暮芸伸出三根手指擺了擺,欣賞着他的害怕微笑道:“要是等我數完了你還不進來,我就第一個把你賣掉!”

小·顧安南:“我不!”

“一。”

他吭哧吭哧邁了兩步,面紅耳赤:“你唬我!這裏本來就只有我一個小孩!你無論如何都會第一個賣我!”

“二。”

暮芸點點頭想,行,雖然只有五歲,但腦瓜還算靈光:“三……呦,跑得很快嘛!”

顧安南撲騰一下趕在最後一個數之前跳進屋裏,全然沒有他在戰場上獨開百萬兵時的輕盈,落地時“龐”地一聲,發出了和五歲格格不入的大動靜。

“算了,”顧五歲蔫頭耷腦地坐在床邊,兩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埋頭道:“我顧十三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殺我吃肉吧!但不要碰我的朋友!”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新任牧公被毒傻之後。

何三道人關心的問題:“整個南境的軍政大事誰來操辦?”

芸殿下關心的問題:“我現在摸他算不算猥|亵|幼童?”

“你倆合法夫妻,”何三:“……應,應該不算?”

芸殿下(高興拍手):“乖寶快來!給姐姐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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