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聊贈一枝春(三)
暮芸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 給自己倒了杯茶。她很辛苦地忍下笑意,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吓小孩”道:“唔,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
顧十三一擡頭, 俊目中流露出……清澈的愚蠢,兩手攥拳, 好似下了天大的決心:“好!你說吧!”
暮芸把桌上的一碗羹往前一推,手掌在桌上一點:“喝了它。”
顧十三氣鼓鼓地沖上來, 兩手捧着碗,就義似的咕嘟咕嘟喝了個幹淨。他展示着碗底,鼓着兩腮鬥氣似地看着她。
然後,男人迷茫了一瞬, 一歪頭, 大狼狗似的舔了舔嘴角:“……嗯?甜的?”
暮芸一下撲在桌子上,兩手把頭埋起來。
受不了了。
……太太太可愛了啊啊啊!
顧十三看她肩膀聳動, 還以為她在哭,伸出根手指戳戳她,用成年男人清冷低沉的聲音戒備又好奇地問:“嗳, 人牙子,你怎麽了?”
暮芸一忍再忍,終于忍住了“猥|亵|幼|童”的沖動, 人模人樣地坐直身體, 咳了一聲道:“沒大沒小, 叫姐姐。”
顧十三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氣呼呼道:“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不辱!”
“呀,你還會成語吶。”暮芸伸出兩手揉他臉, 揉得他嘴都擠了起來:“你朋友都在我手上, 你敢不叫?”
她早就聽明白了, 這厮把自己當成了專門拐小孩的壞人;“小小年紀”還頗重情義,很怕自己也把別的孩子抓來吃肉。
自诩五歲的顧十三被她的無恥驚呆了,掙紮了一小下,垂頭喪氣蚊子似地說道:“……姐姐。”
暮芸要樂死了。
顧安南比她大四歲,兩個人正式認識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最年輕的金吾衛了——盡管顧安南不說,暮芸也一樣知道,他白天做金吾衛來帶自己玩,晚上就是長安城裏令人聞風喪膽的黑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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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長安城中誰不知道“烏銜紙”這個組織的厲害,就連皇室貴胄都得讓着三分。
可這麽一個謀算深沉,滑不留手的人物,孩提時代卻竟然這麽單純可愛嗎?!
突然翻到了顧大帥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暮芸感到十分新奇,恨不得能把他小時候那段沒有人知道的經歷全都掏個幹淨——但,總是有那麽幾個不長眼的下屬,專門挑着主上的關鍵時刻趕來打擾。
院門被“嘟嘟”敲響,徐青樹有些為難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壓低了聲音道:“主母主母!何三道長讓我傳信,說客人難纏得很!非要現在見咱們牧公!不然他現在就要走了!”
暮芸不高興地往外邊門扇上一瞟,好在徐青樹到底是做過多年卧底的人,行事很有分寸,見裏面沒動靜也不打擾,就老老實實在外頭等着。
“什麽客人?”顧十三戒備起來,兩爪倏忽滑到桌面下握緊:“牧公又是誰?”
“啊,”他目光閃了閃,不待暮芸回答,已先自己懂事地站了起來,頭一低失落道:“是你給我起的新名字吧?賣身都得換名,我知道的。”
暮芸心頭微動:“這麽熟練,以前被人賣過?”
小顧十三把頭一側,嘴唇抿得死緊,不肯言語了。
暮芸以前只是大略地知道,顧安南小時候吃過很多苦,但沒想到竟然到了反複被倒賣的地步。她腳步沉沉地去給他挑了件厚絨錦衣:“去換了。”
小顧十三接過來,手指碰上柔滑的綢緞,目光震動。
“嗯,都是好料子,賣人之前也得先收拾得漂亮些。”暮芸又心疼又好笑:“快點,客人還等着呢。”
她說完這句話,覺得自己好像個催促姑娘的老鸨,自己忍不住笑個不停;但她很快就笑不出了,因為顧安南竟然當着她的面就開始換衣服。
天知道他們倆雖然也算青梅竹馬長大,但始終沒做到最後一步,平時上手摸摸也就算了,這青天白日的就脫成這樣?!
玄色裏衣被扔掉,露出結實的胸膛,柔韌的側腹魚肌,延伸到長武褲中的兩條人魚線,還有一看就很結實可靠的寬肩。
顧安南是個武夫,風吹日曬都是常事,通身肌膚被陽光日複一日地流連撫摸,早就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襯得他身上那道裹着傷處的白紗,簡直是晃人眼睛。
“先穿哪件,”顧五歲低沉清冽的男人聲音伴随着他清澈的征詢目光一起打過來:“……姐姐?”
暮芸:“……”
她唰地把門關上,脊背貼上門扇,唯恐被第二個人飽了這道眼福。
暮芸:“不穿也行。”
顧五歲:“?”
“我問你,你那個義妹裴璐見沒見過你這副樣子?”她妩媚的眼微微眯起來,上前在他肩膀一拍:“當時你們從鹹陽起兵條件困難的時候,她幫沒幫你洗過衣服?換過衣服?”
顧五歲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迷迷糊糊地抓住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一下生氣起來:“璐璐?你不是說不抓我的朋友麽!你說話不算!我不聽你的了!”
暮芸:“呵,叫得還怪親熱的。”
以前在長安剛确認關系那會兒,顧安南就很痛快地把他身邊的女性全都給她交待了一個遍——裴璐是上一任黑市主人裴七爺的私生女,小時候養在外頭,和顧安南這個小浪蕩子從小就認識。
五歲小孩,不叫璐璐又叫什麽?
那裴璐叫他什麽?
暮芸陡然間很沒來由地生出了些微的嫉妒。
“不聽話?不聽話我就活剮了裴璐。”暮芸對他小獸似的津了津鼻子,惡狠狠地将棉錦衣給他粗暴地套上,絲毫沒有保護幼崽的意識:“你不知道活剮是什麽意思吧?就是把肉在人活着的時候一片片地削下來!”
“一片一片!”顧五歲震驚了:“你要用她涮火鍋嗎?!”
他眼圈都紅了,眼中充滿委屈的憤恨:“年媽媽說得沒錯!越漂亮的人就越壞!”
暮芸給他草草系上了最後一根帶子——好像系錯了,她哼哼兩聲:“你覺得我漂亮?”
顧五歲啪地扭過頭去,好像要拒絕溝通了。
“嗳,大只幼崽,聽好了。”暮芸擡起雙手從左右兩邊按住他臉,強迫他朝着自己轉回來:“現在你叫牧公——對,就是我起的新名——一會兒要見的人是來買你回去當肉吃的。”
顧五歲被她帶着進了院子,扁扁嘴垂着眼睛道:“……我不怕。”
手緊緊攥着兩邊衣襟,嘴唇也咬得死緊,分明是很怕的。他現在這樣在暮芸眼裏十分新奇有趣,但是她忍不住想,在十幾年前,那個真的很小很小的顧安南落在人牙子手裏時,他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朝不保夕,命薄如飄搖芥萍,只怕他連半天真正的“孩子待遇”都沒享受過,愛和關懷,對他來說都是很遙遠奢侈的東西。
“沒有迷藥。”顧五歲将身上的帶子系系好,深吸一口氣擡頭,看着還是很不服氣又害怕的樣子,但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了:“你給我的甜羹裏沒有迷藥。”
暮芸推門,囑咐了徐青樹兩句,讓他先去前面清路,又回身帶着顧五歲穿過後花園的回廊亭:“那可說不準,說不定等會兒你就被放倒吃肉了。”
顧五歲雖然只有“五歲”,卻從小練就了一點淺薄的,用以保命的識人本事,他不知為何感受到了眼前的人雖然在生氣,但确實不像要傷害自己。
他嘟嘟囔囔地小聲道:“謝謝你。”
暮芸腳步一停。
顧五歲:“很好喝,從沒喝過,謝謝你。”
面前的人背對着他站了一會兒,好像用手揉了揉眼睛。可當她回過身正面對着自己時,眼睛卻還是那樣清亮亮地好看。
顧五歲不得不承認,自己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就連平康坊裏那些天天坐在二層小樓上彈琵琶的姐姐們都沒有她好看。
“嗳,小孩,咱們做個交易。”她對着他擡起右手,伸出尾指:“要是一會兒你在客人面前表現得好,我就不賣你,怎麽樣?”
“真的?!”顧五歲喜出望外,然後又本能地戒備:“那你也不動我的朋友?!”
暮芸:“少提沒用的人——我就問你,你幹不幹?”
顧五歲猶疑地要同她勾手,将要碰到又往回一縮:“不被吃肉當然好……但早晚是要賣出去的。”
“不賣了。”暮芸等得不耐煩,白皙的柔荑直接握住了他有點粗糙的掌心,十指相扣牽得結結實實,另一只手在他臉上輕挑地一劃:“小郎君生得不錯,我留着做個童養相公吧。”
顧五歲也不知怎了,被她牽着的手活像被螞蟻咬了似的麻,整個手臂都麻酥酥的,雖然覺得她危險,但就是不想放開。
童養相公吶。
以顧五歲的“幼齡”還不足以察覺童養相公這四個字裏的暧昧意味,他只是很驚喜地想——
那豈不是意味着,我要有一個家了嗎?
有床睡,有衣穿……還有家人呢!
“我我我同意!”這始終像個小刺猬似的叛逆崽突然就乖了,被她牽着亦步亦趨地跟着走:“我會好好表現的!”
暮芸鼻頭酸得厲害。
她突然真的很希望,自己手裏牽着的是當年那個笨拙又真誠的五歲小孩,恨不得能回到那個時候,去把小小的顧安南領回家。
讓他不要為了一碗甜羹道謝,讓他不要為了一道不會趕他走的院牆就付出一切。
“跟我走吧,”暮芸回頭看了看這個大齡兒童,終于露出了一個笑:“只要能把客人安撫好,以後呀……”
顧五歲期待道:“以後!”
“姐姐養你!”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某不願透露姓名的牧公清醒後:“……?!”
要麽還是死了算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