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聊贈一枝春(十二)

兩個人做賊似地往後退了兩步, 嘀嘀咕咕半天,商量着得找個時間去把海聖人的棺椁起出來,但商量來商量去又不敢往他跟前去。

海聖人活着的時候就是天子第一號剛猛的噴子, 變成老鬼了只怕還會更兇悍一些,只怕燒過去的紙錢都能被從炭火盆子裏噴出來。

“我心虛是因為給他埋錯地兒了, ”仙氣飄渺的呂太白哼哼兩聲,抱臂一針見血道:“你是因為不想給他報仇了吧。”

這樁“仇”, 要認真說起來可就遠了。

海汝峰雖然很早之前就被迫致仕了,但他去世時竟然還在“任”上——當時的匈奴巴準布部以雷霆之勢大舉入侵,一路打進了大荊腹地,禁軍統領顧安南帶上了北大營最後的精銳, 終于在大荊數十名戰将接連戰死之後, 成功地在鹹陽完成了第一次勝利的阻擊。

這場勝固然給中原大地帶來了希望,但這點希望還是過于微末了。

當時中原已經是“多點開花”, 除了進犯的外敵,更有在此處舉兵的起義軍。各地地方軍根本管不過來,其中文河以南那一帶最為嚴重, 那地界原本就聚集着許多悍匪,再加上從水路逃難到實州附近的暴民,地方小縣的縣衙接連淪亡, 實州數萬百姓性命不保。

沒有人願意守着那裏。

除了早已致仕的海汝峰。

“一直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呂太白靠在冰冷的白牆上, 口中的熱氣溢成迷蒙的霧:“那麽一個破破糟糟的老頭, 是怎麽自己跑到那邊去的?”

海汝峰當時的身體情況确實可以說得上是“破破糟糟”。

他本就在古稀之年, 身體枯瘦得就像一根晾了幾十年衣裳的破竹竿,但在實州最危難之際, 這根破竹竿突然出現在了牆頭上, 将他“天下一聖”的身份公諸于世, 調集全城百姓在叛軍的圍攻之下奇跡般地守了實州三個月。

“老師在等援兵,我知道。”呂太白看着顧安南沉默的背影,垂下眼睫:“但這也不能怪你。”

海聖人在等援兵。

但放眼當時的天下,誰沒在等?

實州能被安然守住三個月已經是個奇跡了,周邊的幾個州府早已淪陷或是自身難保,當時唯一有能力可以馳援的就是剛在鹹陽取得暫時性勝利的顧安南。

可惜這唯一的救兵,卻在鹹陽城中被帝姬一刀殺入肺腑,将他的绮夢與血肉攪碎其中。

海聖人自然也就沒有等到唯一有可能來到的救援,最終身死魂消。

“帝姬……我知帝姬當時為何非要親自趕赴鹹陽殺你。”呂太白清了清嗓子:“也就是你自己不覺得——你出兵将近半年,連一道軍報都沒給朝廷發過,朝廷派出了十二道金牌令你在勝利後回援他處,你一概不聽。就連我都以為你反了!”

顧安南背對着他的身影發出了一聲輕笑,薄薄的煙霧在煙火下勾勒着他的輪廓。他沒解釋,也沒反駁,只是安靜地站在風煙平靜的夜色裏,将生死和烈火壓在沉默的影子中。

呂太白試探地問:“你不接軍令,是為了救老師嗎?”

蒙着眼的顧安南從鼻子裏嗯了一聲,将院裏小崽子們誤扔到這邊的竹球用腳尖一勾,使了個巧勁踢回院中的“球門”裏,惹得衆少年一陣歡呼大笑。

“那時候年輕麽,”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不起眼的細長疤痕,經年日久,已不大摸得出了,只有他自己還記得它的存在:“是有點瘋。”比起流露脆弱,顧安南更習慣流血。他打了個哈哈道:“瘋又怎麽了?總比你那時候肥得要命強!”

呂太白翻了個天大的白眼,走過去同他并肩,看到他手指上那條細痕,啧聲稀奇道:“瞧着像是水磨刀的印——你這糙漢還幹過這種精細活。”

顧安南手指輕輕撚了撚,深邃的眼中春秋過近,神色複雜難明:“嗯,給人磨簪子的時候弄的。”

是只玉簪。

跟在某人的身邊,一跟就是整六年。

玉簪紋樣很糙,連花紋的邊角都沒磨好,一看就知道它的手藝師父是個二把刀。好在玉料絕對上乘,雖然焦了一半,卻仍在夜幕裏泛着溫潤的光華。

焦玉簪在暮芸白皙纖長的玉指中打了個轉。

剛剛從禾家書房走出來的暮芸,随着陸銀煙一道去了他在此處居住的客院。剛一進門,卧房裏便走出一個身披黑袍的高大男子,見了暮芸撲地便跪,恭敬地将一封簡薄的信件雙手奉上。

暮芸沒接。

她的目光在其上筆跡俊秀的“妹芸敬啓”四個字上一掃,長睫微動:“白首輔讓你來的?”

“殿下在外彷徨已久。”黑袍人铿锵有力地說道:“下臣特來接殿下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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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園。

顧安南:“如果你是勸我殺了暮芸給老頭報仇,那就免談了。”

“看出來了。”呂太白冷笑:“你哪舍得?”

顧安南蹙眉:“你不會不知道此刻王朝帝姬的分量。”

呂太白本來就不是真的想勸他殺暮芸,老頭臨去之前确實接過一道朝廷讓他從實州撤離的密旨,上面蓋的也确實是帝姬的印。天下人或許覺得是朝廷和帝姬的錯誤決策害死了海聖人,但受他教養長大的顧安南和呂太白卻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必然不完全是那麽回事——

海老頭要是真有那麽聽聖旨的話,當初就不會負氣離朝,更不會離經叛道地去做顧安南這個黑市主的老師。

他這輩子就沒聽過誰的話,更不用說是聖旨了。

“你的家事,我不多說。”呂太白嘆道:“只是我此生親緣凋敝,如今世上親人我只認你一個。你就是再怎麽想倒貼帝姬,心裏也得有個數——不能把親手打下來的天下都貼給她——你明白嗎?”

他說這話時眼中的關心絕非作僞,顧安南對上他的目光,垂眸笑了笑。

他心想,這是老頭兒留給我的兄弟吶。

當時他在鹹陽軍帳中受了暮芸的穿胸一劍,大恸之下,本以為必死無疑——誰料小帝姬從前是個連雞都沒殺過的精致廢物,這一劍位置很寸,雖然紮透了,但竟然沒紮中他任何一處內腑。

顧安南重傷之下,半昏半醒,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在被一隊蒙面人在夜幕裏擡着走。他這個雀蒙眼也瞧不清楚,只模糊地聽出這些人似有寧州口音。

“寧州……”那時他昏昏沉沉地想:“可能是呂墩子找過來了。”

呂家本來就世代盤踞在寧州,長安呂氏只是旁支,雖然呂墩子嘴上從來不說,但顧安南知道他寧州那些族兄一到年節見面時就對他非打即罵,境地比下人還不如。

呂墩子絕對不會害他,但寧州呂氏呢?

那胖雪墩手裏根本就沒有什麽能拿來交換的資本,寧州呂氏憑什麽派出家中精銳援助自己?這背後說不定還有更複雜的原因。但對于當時重傷難愈的顧安南來說,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捋得清的。

這群蒙面人将他送到了鹹陽附近的聆風縣,大概是為了隐蔽,找了個義莊附近的偏僻院子“停放”他。

顧安南艱難地觀察了蒙面人們整整兩天,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們既不害他,但顯然也沒打算放過他,更像是在等着什麽人過來。

顧安南為保萬全,在剛剛勉強能站住的時候,親手在義莊放了一場滔天大火,臨走之前還拖了一具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屍身擺在他自己的床上,又将身上的幾樣重要信物都留在了火中。

呂太白沉默地聽着:“原來你弄刺青,是為了蓋住燒傷。”

顧安南眉毛一挑:“幹什麽,你羨慕啊,找人給你刺一個?”

“滾滾滾!”呂太白:“正經話永遠說不過三句!”

顧安南閑閑往廊柱上一靠,對他勾了勾手:“墩子別生氣,當時我聽說你占住寧州還吓了一跳——你那潑婦似的大哥竟然也肯?”

呂太白哼哼道:“當然不肯!潑婦大哥如今還天天在家裏同我扯頭花呢。我可告訴你,寧州的絕大多數兵力都被楚淮抽幹了,但等着張嘴吃飯的老百姓可一個都不少,鐵礦可以給你,寧州也可以姓顧,但是你必須得讓大夥吃上飯!”

“知、道、啦。”顧安南摸了摸嘴角:“啰嗦得很,你那主母這不就要去吳蘇撈錢了?”

呂太白難以置信道:“不是,感情你還真指望着帝姬能辦成是吧?!”

也不怪他如此詫異。

吳蘇的鐘夫人白手起家,如今已成了天下巨富。她先夫盧大公子英年早逝,鐘夫人膝下唯有一個遺腹子,卻還被朝廷弄到長安去秘密處死了。

鐘夫人不僅要承受喪子之痛,更因此被驅逐出婆家,被迫改回本姓,無奈鐘家又不容她,饑寒交迫之下,她做買賣的第一桶金,竟然是朝廷打發叫花子似的給她的三百兩撫慰金。

輕飄飄一小箱,打發了她兒子的一條命。

先前朝廷勢大,鐘夫人只能忍耐,如今朝廷都已經倒了……

“換了是我,大棒子打出門去都不解氣!還出錢資助帝姬?我賤吶我!”呂太白氣不打一處來:“顧安南,你給我說實話,到底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計劃?!”

顧安南誠懇道:“少跟你那個大哥學,真是越來越像潑婦了。”

寧州那邊得了消息來接呂太白回去準備開礦的下仆已經到了,幾個人給顧安南見了禮,開始圍着呂太白上披風添暖爐,百忙之中還不忘了給他把頭發擺出個仙氣飄渺的造型,這一忙活完,又是活生生的俗世谪仙了。

俗世谪仙叉腰:“到底有沒有!”

“行了,錢而已。”顧安南嫌棄第一擺手:“她要得來就要,要不來我就帶人去吳蘇搶。”

呂太白被簇擁着要出院門,隔着老遠還在喊:“你當吳蘇數百年積累是鬧着玩的?!哪有那麽好搶!”

顧安南罵道:“別喊!實在不放心你挖完礦就來找我平匪!給我穿正經衣服!別弄得像賣身的小倌似的!”

呂太白差點被他噎死。

顧安南心情頗好地欣賞了一會兒“仙人發瘋”,又回去交待了鐵三石幾句軍務。臨要出發去點人平匪之前,思來想去好幾遍,還是決定再去見暮芸一面。

到了近前,卻隐在花木之外。

暮芸站在一地如水的月色之下,院外是牧州城歡欣鼎沸的人聲,院內清輝映照絕色。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見暮芸的側臉,睫毛纖長,鼻尖挺翹,晚風過處,将她耳畔的明月珰拂起輕巧的弧度。

這是陸銀煙的院子,但假和尚人卻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地上跪着一個黑袍人,袍角下有一個筋骨勁秀的“白”字。

顧安南目光微黯。

暮芸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了,收在袖中。

“回去告訴白首輔,牧公的封號是顧安南自己掙的,用不着他來封。”

她頭顱微昂,嘴角微垂,臉上的表情細微而又淡漠,比之方才在撥霞供桌上的随和可親,又是另一副久處上位的漠然與倨傲:“至于本宮,留在顧軍中自有用意,叫白溪音把洛陽守好,少來煩我。”

黑袍人跪着不肯走,再一次懇求道:“可是如今洛陽危急,都等着殿下回去做主……”

“本宮又沒有妖術,一個人回去有用嗎?”暮芸淡聲道:“需要顧安南的兵啊。”

黑袍人這才瑟瑟不敢言語了,半晌才道:“原來殿下只是要陰得顧軍,是下臣,是下臣……”

“不是陰得,是合作。”暮芸深吸一口氣,似乎覺得很煩:“回去告訴白溪音,荊庭将亡,這是必然的了,問題的關鍵只在于怎麽亡。”

黑袍人怔怔擡臉:“殿下這是要徹底将天下交在顧氏反賊手中了。就不怕将來上了護國寺,生受十道問心鞭嗎?”

暮芸微微眯眼,黑袍人心下一驚,立即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跪下磕頭道:“下臣失言!”

“我再說最後一次,他不是反賊,是我要立起來的天下新主。”與顧安南重逢以來,她妩媚的聲線第一次蘊了怒氣:“至于問心鞭——大不了一把火将護國寺點了,又有什麽難的。”

護國寺矗立在京郊四百多年,牢牢守着大荊朝的龍脈。但黑跑人知道,如果眼前這位說要将它點了,那就連點灰都不會剩下。

暮芸冷冷道:“讓白溪音盡好一個臣子的本分,若他敢多想。”

她言下之意沒有說盡,但不代表她沒有想過。白溪音提出的治國方略從來走得都是春風化雨的溫和路子,為人也寬厚仁義,但暮芸出京以後的種種怪事,卻也都出自白溪音的手——

比如,出京和親之前,她明明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楚淮怎麽可能真的在一日之間攻破長安?就算攻破了,和親路上的自己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收到,反而還需要栾提頓這個外人來通知?

再比如,楚淮打到洛陽之外,一向溫和的白溪音竟然連着炸塌了三道水壩,不惜以整個下游州郡為代價,換得了洛河的異常暴漲。

這些疑點,暮芸不提,不代表她沒有在想。

“殿下明鑒!”黑袍人立即狠狠磕了個頭:“白首輔絕無二志!”

暮芸垂下眼:“那當然最好。”

黑袍人額頭上冷汗與鮮血混着流下,再行大禮後準備離開,卻冷不防再次被暮芸叫住:“等等,回去的路上你給我辦件事。”

……

一刻鐘後,暮芸終于從小院裏走了出來,剛一出門,就看到了負手站在月色與雪色間的顧安南。

男人已穿上了他出征時常用的那舊輕甲,腰上別着沉默的宙沉,肩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花,眼窩深邃,看過來時的目光卻不複往日的深邃,反而多了一層疏離與考量。

“暮芸,”他站在兩步之外,語氣冰冷地問:“白溪音給你寫了信,是嗎。”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白首輔(叉腰):“是鴨!領導在外頭浪了好幾個月我還不能問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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