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風雲出我輩(一)

暮芸并不感到意外, 她對上顧安南,那副倨傲便悄然轉化成了一種帶着清貴味的嬌氣,像露出了尾巴的小狐貍一樣勾人:“堂堂牧公, 竟然偷聽?”

“堂堂牧公,什麽蠢事都辦。”顧安南揮手讓等着跟他一起出征的幾個将領先去城外整隊:“嗳, 我說。”他語氣微妙地一頓,貌似不經意道:“打下牧州之後, 你我曾約法三章,還記得不?”

暮芸抽白溪音信紙的手停了下來。

“你呢,答應與我做表面夫妻,以帝姬的身份助我奪得天下, 有兩個條件。”顧安南嗓音略帶暗啞:“第一, 我登基為帝後,朝廷任免一切從新, 但國號必須仍然是荊。”

暮芸站定,玉白的肩背筆直:“不錯。這對你來說并不難。”

“第二,”他高大的身影走了過來, 甲胄發出細微的響動:“你要我從楚淮手中救出被俘的侄子……”他終于說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那一句:“并放你二人一道去海外,從此再不回來了。”

暮芸看着他拿出那道四指寬的黑布覆在眼上,發覺邊緣處折了一個角, 她伸手在他眼下一抹, 被他輕輕躲過。

顧安南意有所指地往她袖口一點:“你不要琛妃肚子裏那個孩子?”

暮芸挑眉, 理所當然道:“是不是暮氏血脈還不一定, 要他作甚?”

顧安南的嘴角放平,暮芸知道, 這是他在失望, 可她不知道他又在失望什麽。

“你永遠這麽清醒, ”他仰了仰頭,嘆道:“我恨死你的清醒了。”

就像一塊晶瑩剔透的冰,美得令人心折,握在手中卻只剩冷。即便他願意接受傷痛,受着這份冷,然而冰在手中終究是留不長久的。

暮芸心頭略感不安:“你臨要出征,怎麽又來同我說這些早就定了的事——是不是朝廷使者讓你不舒服了?你如今勢大,白首輔想以朝廷的名義下個诏書封你做牧公,就先來和我接觸……”

顧安南清清嗓子打斷:“我聽見他說要請你回朝。”

“我說了不回。”暮芸失笑,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現在回去有什麽用?得你帶兵才行!”

顧安南:“可你早晚要走。”

暮芸明白了。

這厮是在這兒等着她呢。

“将來我帶着皇侄出海,這對你來說是好事,真的。”暮芸耐着性子,誠懇地給他分析道:“你看啊,你現在是在打天下,能争取到帝姬的支持當然好;但是将來如果你大勝做了新帝,皇後的位置上就必須坐更有用的人。”

顧大帥落寞地問:“那在你眼裏,什麽才是有用?”

“當然是對你最有助益的世家女。”暮芸理智地解析道:“你以為籠絡京城那些老家夥是容易的?聯姻才是最有效的手段!如果你不願意平白便宜他們,那就在開國功臣家裏面選一個也行——但我勸你趁早放棄裴璐,她有過跟楚淮這一段,怎麽也不是上選了。”

顧安南固執地強調:“我說了,從來只當裴璐是我妹妹。”

“無所謂,真的。”暮芸苦口婆心:“無論你對她有沒有感情,将來她都不能出現在你的內闱裏——就和我一樣。這是政治問題,不是感情問題。”

“反正你拿定了主意,就是要走。”顧安南再次揮退了來催的副将,口吻少見地急促起來:“既然如此這些日子你又何必對我……反正你從來就沒想和我好好在一處?”

暮芸廣袖下的手心緊了緊,晚風吹過她的衣角,将她的心都吹得皺了起來。

“牧公,你既然走上了這條路,你就得拎得清。”暮芸上前一步,身上淺淡含蓄的暗香撲在他身上,近乎蠱惑地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在你光複長安之前,我們還有時間不是嗎?”

她還是那麽美,這麽在月色下仰臉看來的時候,依然令他毫無底線地怦然心動。

此刻人間歡欣,牆外就是紅塵煙火,禾家的院子裏挂滿了暖光的燈籠,溫柔如水的光線在他們周身流轉不休。顧安南險些就要伸手去碰碰她臉頰,險些就要在這夢境般的勾引下點了頭。

但他還是收回了手。

暮芸這厮,沒心肝吶。

“你大帥算是想明白了,”他吹了聲口哨,那匹騎慣了的黃毛老馬便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不大安分地等在顧安南身邊:“你不是現在才這麽冷情,是你心裏從來就沒有過我。”

何止是他,這小沒良心就從來沒對誰動過心。

她心裏永遠都是過于清晰的天下大勢,都是波谲雲詭的進退得失。她想要的只是一段恰逢其時的人間喜樂,他卻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還有更多。

要她永遠在身邊,

要她心裏,真的有我。

“這事兒啊,我看是很難達成共識喽。”顧安南翻身上馬,将全部失意不由分說地一股腦吞進肚子裏去:“往後咱們還是一樣,我做我的牧公,你做你的軍師——帝姬,好好辦事,少來撩撥,聽懂了嗎?”

暮芸仰頭瞧他,抱臂道:“你就非要和我犟?将來我去了扶桑,去了天竺,你就不後悔?”

雜毛老馬打了個響鼻,很不要臉地往暮芸手心裏蹭。馬的主人被跟着往她身邊帶,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兇悍冷漠,拉住缰繩的動作卻可疑地不大堅決。

“我是真的不明白,顧安南,你到底想讓我怎麽證明我如今确是真心。”

暮芸搞不清楚海底針一樣的大帥心,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麽非要鬧。她手裏摸着雜毛老馬,心裏漸漸有點生氣了:

“是,從前是我對不住你,但你非要讓我替你死一回才成嗎?我這種戰略軍師注定是在大後方,你讓我怎麽像禾珏似的擋刀擋槍啊!還是說現在你有可能要做皇帝,你覺得我這個亡國公主不配了?!”

她很少一次性說這麽多話,顧安南立即正色道:“我不是那個意……”

“你現在還沒當上皇帝呢!牧公!”暮芸是真的不高興了,來回走了好幾圈,雪地上印出了兩排靴子印:“将來要是楚淮勝了,你就是個臭要飯的!還是說我跟着你要飯你就信我了?那也行!”

顧安南一想那個畫面,樂了。

暮芸就是個矯情鬼,別說要飯了,恐怕連牆角都不肯屈尊蹲一蹲。敗了她肯一起要飯,勝了她卻堅持要去找扶桑倭子玩,顧安南真是又窩心又生氣。

“行了,別在這兒同你大帥磨牙。”他提起缰繩,很不要臉地忽視了是他先挑頭磨牙的事實,碎碎叨叨地囑咐了幾句這次跟着一塊兒去吳蘇的幾個副将的事,語氣平整,當真是和對着別的軍師一樣:“若真遇到什麽事也不要硬扛,送個信回來大夥兒一起想法子,知道了沒有?”

暮芸負氣不肯說話。

顧安南将馬鞭卷成一個團,輕輕在她肩頭點了點:“嗳,大帥同你說話吶。”

“須蔔同我有舊,張鴻只是個書生。”暮芸倏忽擡眼,一下就識破了他背後的那點小心思:“你想我放我走是嗎?”

顧安南不料她竟然就這麽直接揭穿了,摸了摸鼻子道:“那你會走嗎?”

暮芸真是服了他了。

先前在牧州那會兒,她一有機會就準備回長安,顧安南恨不得叫八百個人看着她不讓走;在白虹別莊裏聽說自己要離開,這厮還噴了口血——如今兩個人之間已經有同盟關系了,他反倒大方起來了?!

什麽毛病!

她知道了,這跟狗屁的天下大勢根本沒關系,用何三道長的話說,就是他那要命的“戀愛腦”犯了。

“我不走,我得去吳蘇要飯,把你的顧家軍養起來,你還得履行約定去救我的皇侄。”暮芸讓他氣得頭疼,一手指着禾府的月亮門道:“你快點滾吧,我不會糾纏你了——看見你我就生氣!”

顧大帥壓着一肚子暗戳戳的傷感,依言要滾。

“等等!”

他飛快轉回身來。

暮芸被他氣得扶額:“我問你件事,你老實說——你有記憶以來就在周業到處跑是吧?對自己的生身父母有印象嗎?”

顧安南:“……嗯?”

牧公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開始查戶口,腦子裏卻不着邊際地想,要是白溪音那文绉绉的狗東西,說不定能當場背出長安白家那好幾千字的家譜。

他奶奶的。

我背不出。

“沒有,長安四郡天生地養的小崽子多的是。”顧安南将宙沉系在馬上,自娛自樂地哼聲笑道:“當初在烏銜紙的時候,那群仇家想刨我祖墳,去周業找了好幾圈,愣是連個墳頭都沒摸到吶。”

暮芸若有所思。他們兩人都得趕着今夜出發,兩邊的人遲遲不見主子出來,都在外頭小心翼翼地催。

他們對視一眼,各自別過頭。

而後兩個人從兩邊離開了。

只剩下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幕上,顯得有些冷清。它在上頭看了好幾千年,知道有些話不得不說開,有些話則永遠也不能說開。

哎呀,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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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千夢山。

此時正是上午,日光幹淨澄朗,千夢山上的機關盡數收起,山下儀仗正在熱火朝天地備船,山頂的竹屋卻分外溫馨安靜,一老一少在小亭中隔着一個擺着飛鳶的石桌對坐,院中一個杏黃衣衫的小童正在咕嘟咕嘟地煮茶喝。

這裏天地寧靜,日月悠長,即便山下已然天翻地覆,竹院依舊如同桃花源一般安靜寧和。

“他奶奶的!”院子的主人發出了不大寧和的動靜,甩開了手裏精巧的小錘:“挺輕的一個丫頭,怎麽就活生生把我的木鳶踩斷腿了?!”

這一手撈着飛鳶的老者滿頭白發紮成三個角,嘴上兩道長長的白胡須向上系在了耳後,他一邊手上還纏着根墨線,身上的白麻布衣裳全是橫橫縱縱的鬼畫符,都快看不出原本是什麽顏色了。

老者身姿挺拔,高腰長腿,雖然年近古稀,一雙眼卻依然亮得跟星星一樣。他要是再年輕個四十歲,說不定就算站在顧安南旁邊也是輸不了的“美色”。

此人姓花名文,正是當代墨家第一機關手。

“茶好啦!”院裏的小童歡呼一聲,操縱着兩只木頭仙鶴來給兩人送茶,白嫩的小臉上喜道:“芸殿下,這會自己煮茶的爐子是我做的,你看好不好?”

小孩正是當日牧州城裏被假符盈虛豢養的小男寵姜然,後來顧安南在千夢山上被圍困,還多虧了他代花文提前下來拖延時間。

“好得很,”暮芸接過茶,對他眨眨眼:“比你師父做得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實用多啦。”

小姜然紅了臉:“那殿下常來玩吧,上回殿下來得匆忙,連口茶都沒喝上呢!”

崖州大戰當日,暮芸一接到戰報就猜到楚淮必定是要在秘密水道上下功夫,因此立即帶着鐵三石往千夢山趕。但當時要阻擊楚淮已然來不及——

好在山上仍有個天下第一怪的花文,他并非偶然隐居此處,而是當年真符盈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來護着水道的。

花文手上的飛鳶可以從高處乘人落下,再加上可以馭獸的昙心,也夠楚淮喝上一壺。因此暮芸當機立斷,先讓姜然在山腰處以舊事拖住楚淮腳步,自己則趁機上山準備殺他個出其不意。

事實證明,也确實奏效了。

“常來玩?!你當她是來咱們這破地找樂子的啊!是你能接客還是我能接?!”花文好不客氣地啪地抓過茶杯,又燙得倒吸了一口羅圈形的涼氣:“她是來挖你師父下山的!”

暮芸垂眸輕笑,濃密的睫羽在白皙的臉上投下一小片勾人的陰影,拍拍手道:“拿上來吧。”

她這次從牧州去吳蘇,準備走水路,從水道出來剛好就到千夢山,便上來拜會拜會她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師。

在外面等候多時的顧家軍聽見她喚,立即送上了兩大袋“土”,花文人還在亭子裏叉腰站着,鼻尖卻狗似地動了動:“伏火雷?”

“正是。”暮芸右手輕擡,做了個輕盈的投擲動作:“當日在歸雲關下,楚淮帶來的寧州軍把我們事先埋在地下的伏火雷挖出來了——這東西,在空中竟然也能炸。”

花文掐了個拇指大小的空間:“這麽大?”

暮芸手指在石桌上點了點:“不,有這麽大。”

花文的眼睛立刻又亮了一層。

“我是在想,”暮芸一手撐在自己下巴上,瑩潤白皙的右手在陽光下流連翻轉。她的目光妩媚幽深,看起來像一片暗藏波濤的海:“有沒有可能,能把伏火雷裝在一個細長的管子裏。嗯,或者裝在一個鐵球中——只要一扔出去,或者被打出去。”

她那只翻轉着的右手往上一擡,在花文震驚的目光中用平淡而又殘酷的語氣說道:

“能一下紮進人的血肉,讓伏火雷在人的身體裏炸開……唰啦一下,一道血花,你想,那豈不是很好看嗎?”

作者有話說:

新導師花花居士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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