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風雲出我輩(二)

半日之後, 一臉興奮的花文終于和施施然看風景的帝姬從山上走下來了,早就備好了船只的須蔔思歸已經等了好半天。

張鴻倚在岸邊的松樹上看書,須蔔仰面躺在大船上睡覺。

“前日你找我幫得忙已都辦了, 東西也送走了。”花文送她到了附近,對着行禮的張鴻點了個頭, 便沒再往前走了,啧啧有聲道:“不過你還真打算去吳蘇找那鐘婆娘要錢啊, 瘋了不成?”

暮芸不置可否:“當時你在我父面前賭咒發誓,說這輩子絕對不教小孩,最後還不是做了我的講經師?”

其實不單單是講經師。

很少有人知道,花文除了是天下第一機關師之外, 更是天下第一的琴手。他的琴當世之中無人能比, 只是在他夫人離去後便再沒有彈奏過了。

一身本事,全都教給了暮芸。

可惜暮芸也不愛彈。

“我手底下有個會馴獸的小姑娘, 前些日在你這馭鶴的時候你見過。她教了我一點用琴音逗鳥的本事,”暮芸笑吟吟道:“等我回來給你彈着玩玩。”

“教你彈琴你就搞這些沒用的?”花文摸了摸鼻子,一巴掌把一個差點将他誤認為敵人的機關打回去, 小聲罵罵咧咧道:“小鬼頭太也奸詐!教琴也是被你騙的!再讓你騙我就豬狗不如!”

暮芸微笑:“花師父,戒賭吧,這世道都要變天啦。”

“愛怎麽變怎麽變, 和我花花居士有什麽關系!”花文兩手将他那長得不像話的胡須同時一捋:“事先說好啊, 誰當皇帝我沒興趣——就是楚淮當我也沒有意見, 叫我下山跟着你男人混是不可能的!”

暮芸哦了一聲:“真的?”

花文拍了拍肚子:“哈!我花花居士說一不二!這次絕不食言!”

“唔, ”暮芸提着裙擺上了船,趴在船舷上笑道:“看來師娘的下落也是不必告訴你啦, 不過也是, 漂亮老頭千千萬, 何必非得讓她老人家再受這份罪——開船吧!”

花文:“……?!”

老頭開始跟船跑:“你啥時候知道的!小沒良心!嗳!說——話——啊——”

無奈淮雍河水十分湍急,船錨一起,整艘船瞬間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竄了出去,只剩下花老頭的聲音一道湮沒在風裏。

暮芸披着件白色大氅坐在甲板上曬太陽,看着山色水色飛一般從身邊掠過,心情終于好了不少。

負責行船的顧家軍上前來報:“主母!照着這個速度,咱們三日後便能抵達吳蘇!”

“好,”她嘴角勾起一個淺淡弧度,妩媚的眼中寒光一閃:“那咱們就去拜會拜會這位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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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蘇。

鐘夫人在她的密室裏。

說是密室,其實是完整的一棟樓,足有三層那麽高,中間卻沒有樓板,全都是空的。人一走進去就如同進了巨大的網麻雀的罩子,所有窗戶都已經被黑色油紙緊緊地封上,只有一層又一層的燭火,幽幽地挂在高高的牆壁上。

鐘夫人就在密室的中心。

三層樓中挂着密密麻麻無數畫像,最大的足有一層樓那麽高,最小的卻只有巴掌大小;有些精巧得如同真人再臨,有些卻只有一個草草的輪廓。各種畫技筆法不一而足,顯見不是出自一家之手,但萬千色彩勾勒之處,畫得卻都是同一個人。

一個男人。

畫上的他什麽年紀都有,從十五六歲的溫柔少年,到三十五六歲的儒雅文士,他躍然在那些或昏黃或簇新的宣紙上。最底下那層的幾個木質大箱子被翻了個底朝天,男人的畫像散落得到處都是,乍一看還以為是什麽獻祭儀式。

鐘夫人就坐在其中一個大箱子之外,覆着黑紗的手緩緩展開了裏面最後一幅畫像。

畫中人正在漫天柳葉中舞劍,嘴角噙着淺笑,玄色衣袂翩翩,手中一點寒星,雙目森然冷厲。

“盧子晉,太久了。”鐘夫人背對燈火坐着,黑紗下看不清面容,手指拂過畫中人的唇角,聲音暗啞:“我都快記不得你的樣子了。”

門外突然傳來丫鬟們的驚呼聲,似乎在阻攔着某人不讓進入,對方卻全然不聽,腳步飛快地沖了過來,然而到了門口卻戛然一停,恭恭敬敬地将密室的門敲響三下。

“母親,暮氏皇族的船馬上就要靠岸了。”門外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難掩興奮道:“母親還有什麽要交待的嗎?”

鐘夫人将手中的畫軸卷好,慢慢站起身:“儲兒,你去辦吧。”

門外的年輕人應道:“母親放心,我都省得。暮氏皇族明明與咱們有血仇,竟還有臉到咱們吳蘇來要錢,我一定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門外聲音漸消,鐘夫人看向了地上的畫輕聲嘆了口氣:“子晉,我就要給咱們的兒子報仇了,你高興嗎?”

畫上的男人仍在春日裏安靜地讀他的書,對畫外幽暗的天地一無所知。

“等我殺了帝姬,”鐘夫人語氣溫柔地撫摸着畫紙:“就用她的血給你點睛,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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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百年橫翠,繁華千裏吳蘇。

天幕将暗,一艘二層禮船從天一方來,破開碧波蕩漾的息水江面,引得無數波濤浮動。遠遠看去,吳蘇的渡芳渡口上已經傾傘如蓋,摩肩接踵,無數挂着彩綢的小樓隐沒在溫柔和暖的江南和風之中,風吹過處,軟語暗香。

外面中原大地已經進入了亂世,被逐鹿的群雄折騰成了一個破草窩,吳蘇卻始終在各大世家的保護下安然無恙地繼續着它的繁華。

吳蘇本就四季如春,崖牧兩周雖然早已被大雪覆蓋,這裏的人們卻依然都穿着薄錦輕紗,就連撲面而來的風都是暖的。此地上至世家領袖,下至漁家販夫,人人往來繁忙,當真是三千弱水空濛,波光潋滟浮春。

“殿下你瞧!”

昙心撲在大船的圍欄上,目不暇接地看向沿岸的熱鬧風光,岸上絲竹細細,人人着錦,她簡直懷疑自己又回到幾年前沒打仗的時候了:“岸上有個年輕公子,他是吳蘇這邊派出來接咱們的嗎?”

船板上臨時搭建了一個小閣,裏面傳出一道清貴又妩媚的女子聲線,叫人一聽就無端想到天上月,山中雲。

“年輕公子啊,長得俊麽?”

昙心一邊興沖沖地脫下棉衣,一邊回船艙裏取了個千裏望遞過去,嘻嘻笑道:“怎麽不俊?我看比大帥還俊呢!殿下,要不您把牧公踹了,咱們就在吳蘇過吧,這地方也太暖和了!”

閣中伸出一只瑩瑩如玉的柔荑,将千裏望接了過去,天地在她視線裏變成圓圓的一方,從熱鬧繁華的街面轉過,最終果然見到了那個渡口上等着的年輕人。

春衫輕薄,赤绶垂腰,一雙點漆目亮比晨星,滿身峥嵘說不盡,一見便知是驕矜。

他手中折扇唰然開展,像是将整個江南的春花秋月全都抖開了,這天下風流被他衣襟兜走了一半,另一半都在似笑非笑的嘴角噙着,眼波過處,羨煞吳蘇。

比起鐵甲沾花的顧大帥,這青年更有一種柔韌的“軟”,一個人就頂得上一個江南。

“草民鐘褚。”岸上青年負手而立,右眼微微一眯,聲音清亮對對着大船笑道:“聞聽殿下駕臨,特來恭迎。”

昙心眼都看直了。

“天爺,我長這麽大除了大帥還沒見過這麽俊俏的人物!大帥太兇,這個鐘褚剛剛好!”昙心嗖地一下跑到暮芸身邊,抱着她腿道:“主母想個法子把我嫁給他吧?”

暮芸被她扯得一陣晃,摸着她狗頭好笑道:“他?我勸你再等一刻鐘。”

這位鐘褚鐘公子是吳蘇鐘夫人唯一的繼承人,當年她同先夫盧大公子生下的長子早亡,白手起家之後才又得了一個兒子。

此子生父不詳,卻從小長在鐘夫人身側,得她親自教導。如今只要不是潑天的大事,吳蘇的賬目都從公子鐘褚手裏邊走,也算是個能人了。

“啊,”昙心喜滋滋道:“那他豈不是像吳蘇的太子爺一樣?”

“自古以來,太子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暮芸垂眸淡聲笑道:“當儲君比當帝君難多了,能坐穩太子位的,一個一個,陰得很呢。”

就好比今日,渡芳渡口是吳蘇的大港口,平日裏往來交易的貨船須得以千計數。然而今日竟是風平浪靜,除了前來瞧熱鬧的,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小老百姓在進出貨——

顯然是上邊提前給了指示,微恐接不着他們這些“外來人口”。

鐘家之所以要來這一手“堅壁清野”,一是怕暮芸提前拍奸細混進吳蘇打探消息;二則是要展示他們鐘家這個土皇帝的威勢給她暮芸看——

瞧瞧,只要我們鐘家一道命令,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得乖乖聽着,說了不許讓他們在渡芳口出船,就沒有任何人膽敢“違逆上意”。

就是要讓你這個帝姬看看,誰才是吳蘇的真皇帝!

昙心恍若未聞,只覺得岸上的小青年人又漂亮,說話又體面,實在是個好夫君:“我才不後悔!殿下你等着瞧吧,以後我就在吳蘇馴幾條江豚玩!”

暮芸就笑。

柳四娘手裏抱着兩只信鴿從船艙裏走了出來,對暮芸點了點頭。暮芸心領神會,同昙心壓低聲音促狹道:“我同你打個賭吧,一刻鐘後你要是還想嫁給鐘褚,我就給你圓夢,怎麽樣?”

昙心立即同她拉勾。

柳四娘站在小閣外面,也在打量着渡芳口上的情況,她是習武之人,目光比昙心更利也更遠,一下就注意到了鐘少爺身後的兩家酒樓。

“鴻鴻,這就是你們中原人所說的丁字口嗎?”須蔔思歸盤膝坐在桅杆的小臺子上,跟着柳四娘的目光一道向前看,邊看邊朝下面的張鴻丢了個瓜子殼:“總感覺那裏邊不大對勁似的。”

張鴻也跟着看。

少年軍師換上了一襲水色長衫,頭上系着條同色的發帶,看起來越發青蔥水嫩。他若有所思道:“怎麽不對勁?”

“不知道,”須蔔思歸撓頭:“就是覺得很危險。”

張鴻笑起來。

鐘褚一個人持扇站在渡口最前,他身後是熙熙攘攘前來瞧熱鬧的吳蘇百姓。再往後,是以鐘褚為軸的兩個完全對稱的酒樓,每個都有五層那麽高,一層一層之間卻不是完全嚴絲合縫的方形,而是層層展開盤旋而上的。

其上簾幕悠悠,仿佛正有無數目光在裏間窺探。

“須蔔大哥果然是頂頂敏銳之人,這兩座酒樓名為‘溫瀾’‘潮生’,裏面坐的應當都是吳蘇商會的……嗳?!”

張鴻忽然站直身體,驚訝地朝船下看:“是我的錯覺嗎?”

船怎麽好像被什麽東西給頂起來了!

崖州一行人的大船緩緩駛入渡口,就在即将靠岸的時候,船身突然撞上了什麽極其堅硬的東西,整個大船都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左側船底似乎有東西正在抵着,致使船只向右翻倒!

“啊啊啊怎麽回事?!”正在犯花癡的昙心被晃得東倒西歪,整個人跟着滑到了右邊,發現整個大船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水面貼近:“快來人!保護殿下!”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牧公接到信報,言說吳蘇之地的公子鐘褚色如秋月,已經将帝姬迷住了。

何三(掐着嗓子唱歌):“小牧公啊——地裏黃啊——剛成親啊——媳婦跑啦——”

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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