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風雲出我輩(三)

柳四娘當機立斷, 一掌推住暮芸的小閣,震聲向岸上吼道:“我家主人千裏而來,你們吳蘇就是這麽待客的?!水下究竟有什麽!”

整個大船的餘波未停, 仍然在緩慢地向右側倒去!張鴻噗一下跌進須蔔思歸懷裏,被她笑嘻嘻一把拉住。

“芸殿下英明果決, 當年人在長安時,願江下游無不稱頌, 號稱無所不知,無境可困。”鐘褚折扇輕搖,欣賞着船上衆人的慌亂,不緊不慢道:“怎麽, 殿下竟連暗壩也不曉得麽?”

暗壩!

這種水壩通常伴随着巨量水庫一同出現, 往往只有在暴汛期才會被從水下升起來,一來可以抗洪, 二來可以阻擊水匪——可渡芳口不過是貨運港口,平白無故為什麽要修建暗壩?!

暗壩都在水下,若是沒有人提醒, 船上的人根本無從得知。且船體越大就越危險,一旦撞上,幾乎必定會整個翻倒!

“這裏水不深, 倒是沒有性命之危。”張鴻沒工夫臉紅, 穩住身形蹙眉低聲道:“只是這一來一定會落水, 殿下再要進吳蘇行事就難了!好一個鐘儲, 好一個下馬威!”

兩大酒樓裏,傳來一陣細細的, 略帶鄙夷的笑聲。

這兩個酒樓一個叫溫瀾, 一個叫潮生, 只有下面三層對外開放,最頂上的兩層從來都只供商會使用。要知道在這吳蘇城中,最有話語權的不是官府,更不是世家,而是能左右整個吳蘇經濟的大商會。

商會共有十五座席,排號越前,職權越大,整個吳蘇的老百姓都以能為商會做事為榮,他們甚至不稀罕讓自家的兒子考功名,都覺得只有成為商會的掌櫃才算是好前途。

“父親還讓我學帝姬,”潮生樓四層的女子掩面嫌棄地笑道:“如今她就要做落湯雞了,父親還叫我學嗎?”

他們這一層坐的都是商會中的末席,即便是末席在吳蘇也很風光了。各家聽說了公子鐘褚要在渡芳口迎接帝姬,早三天前便開始日日在此處等着,只為了一睹帝姬芳容。

不料這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芸殿下,竟然一來就要吃這麽大個悶虧!

“這也不如何麽,怎麽就能将那栾提頓和牧公都迷得神魂颠倒了?”

“就是,不是說她胸有溝壑,能料定天下大勢麽?怎麽連個小小的暗壩也過不去——父親,虧你還想站帝姬的隊,如今可看清了吧!”

帝姬暮芸此來吳蘇是做什麽的,大家心裏都一清二楚,為的無非就是兩個字——要錢。但帝姬與商會的無冕之王鐘家又有仇。

大家都是生意人,關竅無非是“投機”二字,聽聞牧州的禾沈兩家都在帝姬和牧公的貿易圈裏掙了大錢,他們如何能夠不心動?今天,他們原本都是來觀望,究竟該站隊站在哪一邊的。

可看如今的情形……

崖州的大船依舊在随着暗壩的升起而緩緩傾斜,随時都有翻覆的可能,岸上人的心情都十分微妙,原本準備在帝姬身上下注的人,也都更謹慎了。

鐘褚唇邊噙住一個笑。

“回去吧,帝姬。”他手中折扇一收,綿裏藏針地笑道:“冬日寒涼,今日場面大,別再吓着您了。”

“公公公公子!”

鐘褚剛一回身,就在下仆的眼中看到了無比驚恐的神色,那下仆手指伸得老高,指着大船抖個不停,瞳孔縮成一團,漆黑的眼仁兒裏憑空多出了一條斜線!

鐘褚回身,暗紅的衣衫散成一道利落的圓,只見那大船左側高高揚起,如同一條在空中轉身的巨鯨,明明已經仰到極處,卻并未翻倒!

船頭一個小小少年手纏金繩,繩尾如同靈蛇般當空飛舞,直直朝着溫瀾酒樓的尖頂飛去。

“難道他們想将以整個溫瀾樓為錨,活生生把船穩住?!”

對面潮生樓裏所有的貴眷全都沖到欄杆邊上,滿目震驚:“帝姬莫不是瘋了吧!距離這麽遠,就算金繩夠結實,又怎麽可能真的纏在樓頂上?難道那繩子還會飛麽?”

議論紛紛之中,船上傳來一身清透的長笑,一個紅裙女子從仰到極致的大船上縱身而出!她腳下踩着一只似鷹非鷹,似鳶非鳶的物件,竟當真從船上飛了出來!

“天吶,什麽東西,還真的飛出來了?!”

“這女子是誰?這手功夫也太俊了,莫不是神仙不成!”

“她踩得那是什麽東西!我也想要!爹爹也給我弄一個呀!”

“瞧着像是上等的機關術,上哪弄去?”

抱着桅杆的小鴻軍師艱難地維持着身體平衡,耳朵裏聽着這些話,卻驕傲得不得了!心說我須蔔大哥就是暴烈了點,若是個女子,那可比九天玄女還威風呢!

須蔔思歸單膝跪在從千夢山帶出的飛鳶上,紅色衣衫在吳蘇溫潤的風中烈烈飛揚,她明豔得如同大地上上的第二個太陽,在衆人如看神仙一般的目光中大笑出聲,當空接住了即将墜落的金繩,腳下用力一蹬,竟當真将連着大船的金繩繞在了溫瀾酒樓的尖頂上!

“着!”

溫瀾酒樓整個都被快要倒掉的船帶着開始搖晃,本就是木質結構的樓體,形狀又奇特,風大些都會搖,哪裏禁得住這樣的巨力?而且崖州的樓船內裏本就是戰船的結構,又結實又沉重,在這麽近的距離下進行拉扯,很有可能會毀掉潮生樓!

樓上商會的貴賓們也顧不上看熱鬧了,全都跟着慌亂起來。

那金繩少年正是姚諒。

他受了顧安南的教導,手藝越發精純,須蔔思歸一招得中,姚諒顧不上跟着歡呼大叫,立即招呼船工們幫他将金繩牢牢固定鐵質的船欄上!

這一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暗壩越是上升,大船側翻得就越厲害;大船越是側翻,溫瀾樓就越是岌岌可危!

“鐘公子,求求您了快讓人将暗壩放平吧!”

溫瀾樓底層的客人們實在太多,外面又擠滿了來瞧熱鬧的百姓,一時之間竟是堵得水洩不通,根本無從撤退。頂層的商會貴賓們徹底怕了,唯恐這樓真的被崖州衆人扯倒,自己也跟着丢了小命。

“是啊鐘公子!要是樓真的塌了這下邊的百姓也活不了啊!咱們兩家可還有生意往來在,就算小老兒求您了,快将暗壩撤下去吧!”

“帝姬遠來是客,咱們哪能這麽沒規矩!鐘褚公子!快快住手讓帝姬下船吧!這要傳出去了,豈不讓中原各州都笑話咱們吳蘇啊!”

鐘褚臉色鐵青。

帝姬連個面都沒露,竟已逼得他手底下的人反來求情;本想利用暗壩讓那不知羞恥的帝姬在他手底下吃個天大的虧,不料此刻騎虎難下被架在火上的人竟是自己!

“我便不讓,那又如何?”鐘褚牙關咬得死緊:“一座樓而已,我鐘褚還賠得起。”

船側得越發厲害,方才還一片歡欣的溫瀾樓裏尖叫聲聲,須蔔思歸盤膝坐在琉璃頂上,一手按着膝蓋嘻嘻笑道:“樓子值個什麽錢,”她另一手随手掀了片瓦,眯眼往鐘褚腳底下精準地一擲:“嗳,要是樓裏的人都砸死了,你又咋個賠?”

琉璃隔着這麽遠的距離被摔過來,簡直像個巨大的“暗器”,崩裂的碎片将鐘褚衣衫都劃破了,其中一片琉璃擦着鐘褚的喉結飛出去,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線。

“啊呀啊呀,”須蔔思歸手指在繃緊的金繩上一彈,得意得眉飛色舞:“我怎麽好像聽見樓在吱嘎響呢?”

溫瀾樓頂層的商會貴賓們更害怕了,但下面堵得水洩不通,他們也不能直接跳樓,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一個個雖然不好直接對鐘褚破口大罵,但那些如有實質的眼神也跟罵人差不多了!

“鐘世侄,快別犟了!你如此欺辱來客,将來誰還敢同我們吳蘇做生意?!”

“看來少主是不打算理會咱們的死活了,還是抓緊想辦法下去吧!”

鐘褚偷雞不成蝕把米,只覺得連牙根都在發癢,但各商會的下屬們連番催逼,這個頭他是不點也得點。

“撤、暗、壩。”

他終于揮了揮手,被按頭親自撤開了自己精心準備的下馬威!

數百名船工在岸上一起用力扳動機關,水底如同巨龍般的長壩漸漸重新隐沒入河底,大船回落回水平面的瞬間,須蔔思歸像只大猴子似地倒着往溫瀾樓裏一挂,随手扯掉了一塊窗簾往金繩上一甩,整個人又飛一般地順着繩索滑了回去,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大船的甲板上。

驚魂一場,岸上的百姓終于在極度緊張裏回過神來,都為須蔔思歸大聲喝彩!

他們何曾見過這樣英武的人物?早聽聞牧公手下能人輩出,原來真的都和話本子裏那些飛天遁地的豪俠一樣啊!

衆人心頭不約而同地想,連一個手下人都這麽有本事,帝姬當真是深藏不露。

話本裏有英雄大俠,自然就有小肚雞腸的反派壞人,平白要給人下馬威做刁難的鐘褚自然而然地就被對號入座了,一時間岸上嬉笑指摘,幾乎全都在看他們這位太子爺自作自受的笑話。

鐘褚的臉色越發不好看。

今日若是輸給暮芸,可不單單是臉面名聲的問題——鐘家早已得了消息,她暮芸就是那聞名遐迩的明菀錢莊莊主。

若真讓她在吳蘇立住了腳,将吳蘇商會這些人都弄去給顧安南效力,那麽将來可就沒有他們鐘家什麽好日子過了。

“殿下好本事。”鐘褚舌頭頂了頂腮,折扇輕擺:“吳蘇鐘氏早聽聞殿下要來,已先備好了薄禮一份,還望殿下笑納。”

原本正要接引大船停住的船工們全都停了手,那原本要被送上大船接人下來的棧道也被收了回來。

鐘褚拍了拍手。

鐘家的家仆擡上來十箱足金,整整齊齊地被推了出來,又像打發叫花子似的,扔到了一艘窄小破舊的漁船上。

“殿下不就是想要錢嗎?”公子鐘褚傲慢道:“看在殿下守長安的面子上,呵——拿上錢,請回吧。”

溫瀾潮生二樓中,商會中人的臉色越發精彩了。

帝姬來吳蘇,是請鐘氏資助牧公打天下,所費何止巨萬,如今鐘褚只拿十箱金子出來,就跟扔兩個銅板到乞丐碗裏沒有太大區別。

那可是帝姬啊。

可是牧公親口認下的主母啊!

衆人有人膽寒,有人不忿,有人好奇,有人卻忍不住想要看好戲,一時間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大船的那處小閣上。

姚諒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體,氣鼓鼓地走到大船船邊:“十箱金?鐘公子這未免太過欺辱人了,當我們崖州是來要飯的麽!”

鐘褚後撤一步,柔婉又銳利的眉梢一揚,輕聲笑道:“難道不是?”

“……”姚諒氣笑了:“鐘公子,不如你先把棧道放下來,待我們主母上岸,咱們再慢、慢、聊。”

“這就不必了。”鐘褚雙眼一眯,目光在姚諒和須蔔思歸這一大一小身上一轉:“諸位本事大得很,錢你們也要到了,各位,打哪來就回哪去吧,吳蘇概不接待!”

言下之意,竟是不讓衆人上岸!

須知這麽大的船體,即便是放小船下來,也需岸上有人接引才能靠岸,若是沒有棧道相迎,便相當于沒有渡口,沒有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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