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風雲出我輩(四)
“鐘公子素來穩重, 今天這是怎麽了?”潮生樓頂層,末座的一名華服女子站在欄杆邊上,團扇輕搖, 遮住了半邊臉:“如今帝姬名望甚重,就非要與她為難?”
這女子身上衣着雖然華麗, 卻是一身雪白的素色,連鬓角別着的牡丹都是白瓣, 只有眉眼烏黑如焦木,櫻唇嫩如櫻桃,越發顯得她眉眼素雅秀麗,別致非常。
尤其是當風而立, 有種說不出的清麗嬌柔。
“古小姐有所不知, 這可不單是給不給面子的事。”
頂層的商會二把手在衆人的簇擁下走到了她所在的這一層。
開口之人年近不惑,唇角天生是一道上揚的弧線, 沒什麽表情也像是在笑似的。他的長相聲音明明都屬于溫和的那一挂,卻不知為何,只要一露面, 就有種不怒自威令人信服的氣派。
此人姓龔名賀,打從十五歲上就在吳蘇的生意場裏厮混,舉凡是他看上的買賣, 就從沒賠過一分錢, 就連這溫瀾潮生兩座吳蘇境內最負盛名的酒樓也是他名下的産業。
人送外號“龔財神”。
“如今帝姬做了顧家軍的主母, 若是吳蘇鐘家當真做了他們的錢袋子, 那——”龔財神站到古嫣身邊,拇指在下巴上一抹:“投資王侯這樣的大買賣, 若失敗了, 可是要殺頭的呀。”
古嫣看向大船, 若有所思。
她問:“那依您看,如今帝姬連船都下不來,又該怎麽辦?”
“我哪知道!”龔財神咂摸咂摸嘴:“這事兒可不好辦,不過做買賣嘛,既然鐘公子不肯‘出貨’,帝姬只怕也得打道回府——女子臉嫩,你沒瞧見帝姬到現在連個面都沒露嗎?”
鐘褚見暮芸久不冒頭,自覺終于将場子找了回來,一擡扇就要走,只是他剛要邁出一步,就發覺嘈雜的渡芳口,突然像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施了噤聲咒似的,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零星的吸氣聲與江水拍岸聲。
此時天将欲晚。
秾麗的夕陽只剩下一絲烈焰般的金粉色餘晖,光芒滲過了吳蘇的重重香霧,将大船的船頭勾勒出一絲燦爛的金邊。
而那天地之間,有一女子。
明烈濃重的光華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烏發,白皙瑩潤的肌膚如同冬日裏落下的第一捧雪,妩媚的眼如同看透一切的琉璃,明明豔得如同勾魂攝魄的豔鬼,偏偏那雙眼裏又裝着天下蒼生。
她一眼盛着天下人的欲望,一眼盛着天下人的慈悲,極端的豔色愛欲與極端的清貴威勢糅于一身。
“這便是傳聞中的帝姬暮芸!”
“如此容色,果真不負盛名!”
須蔔思歸嘴巴微張,怔怔看着:“親娘長生天,平時天天看,怎麽沒覺得有這麽好看?不行,我得把她搶回大草原上去,我們那邊正好缺個神女!”
“十分的美人,氣氛須占七分,如今就是氣氛到了,殿下平時也不愛搞這些,如今這是為了……”小鴻軍師解釋了一會兒,發覺須蔔根本沒在聽,酸溜溜道:“這會兒又缺神女了?之前你不是還說缺腦子好使的嗎?”
須蔔嘿嘿笑。
他二人日常被暮芸的美色沖擊,如今已經看習慣了,回神自然比吳蘇這邊更快;正如小鴻軍師評價的那樣,暮芸的美是那種一見面就能讓人“心頭一片空白”的美,如今再加上夕陽和江霧的烘托,不讓他們看傻了才怪呢!
岸上不知是誰先倒抽了一口涼氣,所有人都終于從這種震撼中稍微醒過了神,全都“天爺”“親娘”“菩薩顯靈”地喊了起來,全都對暮芸的美貌贊嘆不休。
鐘褚短暫地失神片刻,而後臉上現出幾分微妙的不屑來。
長得确實漂亮,不過那又算什麽本事?
他嘴上雖然不說,心裏卻不由自主地開始懷疑帝姬如今的功業到底都是怎麽得來的——聽聞如今洛陽那位白首輔同帝姬青梅竹馬長大,莫不是帝姬憑着這副容貌,誘得這些圍着她打轉的男人們替她辦事吧?
生為女子,可真是占便宜啊。
鐘褚讓人将那載着十箱金的破漁船渡往大船之下,心道自己當衆讓帝姬吃了個啞巴虧,回去以後禀告母親,她一定會高興的。
“怪不得牧公要千裏迢迢去匈奴搶親,神仙也是這個樣了吧?”潮生樓上,龔財神拍了拍自己的臉,有點失望地啧聲道:“不過,如此貌美,只怕是沒什麽真本事了。”
古嫣小團扇一擺,将一絲淺淺的不悅壓在眼底,清麗的臉上笑盈盈道:“龔財神可別瞧不起美貌姑娘。人活着全都憑一條命——難不成上了生意場,龔財神會因為對方長得漂亮就讓利嗎?”
龔財神哈哈一笑,眼中仍然不以為意,卻拱手讨饒道:“是龔某人口出狂言,口出狂言!古小娘子莫介意嘛。”
商會衆人哄笑起來。
古嫣越是發聲,越是抗争,他們就越覺得像她和帝姬這樣的美貌女子是占了便宜的,無論是廟堂還是生意場,仿佛只要貌美,就可以消抵她們的所有才華與努力。千年萬年,高山終頹,江水終竭,然而人心裏的成見卻永遠也不會消退。
那是比死亡更頑固的存在。
古嫣沒再解釋。
她眉眼微垂,繼而輕聲一笑。緊接着手掌一翻,一錠圓敦敦的金元寶出現在了手心:“我同龔財神打個賭吧,就壓鐘褚公子不是帝姬的對手!”
打賭。
舉凡是買賣人,骨子裏都有點天生的賭性。買入賣出考量行情,沒點膽色怎麽能行?
古嫣這小小的賭局一開,商會衆人全都來了興致,紛紛要跟着下注。潮生樓的老板十分有眼色地命下人上了個小賭桌,當中一道白草線劃成兩邊,左邊壓着一顆拇指大的東珠,代表帝姬;右邊鎮着一個小巧的金算盤,代表鐘褚。
金算盤那一邊很快就壓上了各色珠寶現銀紙交子,東珠那邊卻孤零零的,好半天了,也只有古嫣的一錠金。
龔財神眼風一掃,随手摘了手上的一個玉扳指往那珠寶堆裏一抛,就像個小小的王冠似的。
帝姬終于開口了。
既下了賭注,商會衆人越發緊張興奮,全都貼在了欄杆邊上,密切地等着她怒氣沖沖地訓斥鐘褚。
“去,将吳蘇鐘氏的贈禮撈上來。”本被以為要大怒特怒的帝姬閑雅地靠在船頭,這動作有些過于随意了,尋常人做來未免顯得不大端莊,但不知為何,在她身上就有種說不出的貴氣:“山不讓塵,水不辭盈,十箱金也是金嘛。”
好歹是個皇室!
好歹是南境的主母!
竟然連這種小錢也要!他們顧家軍究竟是窮到什麽地步了?!
吳蘇百姓們你傳我我傳你,瞬間嘩然,都沒想到堂堂帝姬竟然這麽沒骨氣,全都在議論說這美貌的小帝姬定是沒法子了,竟真被咱們吳蘇的公子鐘褚給逼走了,原來就這點本事,實在是浪得虛名!
潮生樓上,商會衆人看着古嫣的目光越發微妙。
古嫣面上還不動聲色,實則手心裏全是汗,正焦慮間,眼風忽然往船下一掃,見到遠處長街盡頭一隊有點熟悉的身影正在往渡口移動。
她廣袖之下的手指微動,在小團扇的扇柄上點了點。
“龔爺。”
“嗳,在吶。”龔財神下巴微仰,微笑道:“古小娘子還是把那錠金子收回去吧,不然我們這些做老哥哥的,難道還弄條墨繩切割你那塊小金子嗎?”
商會衆人大笑起來,紛紛開始出言安慰古嫣不必在意。
“我是在想,龔財神您家大業大,就壓一個玉扳指未免太小氣了吧?不如這樣吧,我給您打個樣。”一身素白的古嫣從袖中抽出三張契紙,輕飄飄丢在了賭盤上:“這是我臨街的那三家米鋪,若帝姬當真輸了,這幾家鋪子就當我孝敬您了!”
衆人嘩然。
古小娘子就是倒賣糧食起家的,如今她在吳蘇的份額不大不小,所有産業裏最賺錢的就是那三家米鋪及其背後的渠道,如今卻這麽大方,非要白送給龔財神當添頭?
那帝姬已露敗象,古小娘子該不是豬油蒙了心吧!
龔財神嘴角仍然含着笑,眼睛卻眯了眯:“那古小娘子想要我押什麽?”
“好說,”古嫣腳尖在地面上點了點,好看的眉眼中銳利的寒光一閃:“就要這溫瀾潮生樓!”
龔財神圓眼一睜,腦子裏飛快地走過一串流水,他終于不笑了,第一次開始正視起這個商會末席的古嫣來。
“怎麽,您連投資王侯的大買賣都能盤算,如今卻怕了?”古嫣的團扇往大船的方向一擺,用一種堪稱嬌柔的語氣道:“這對您來說,難道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嗎?”
“好!”龔財神額頭出了細汗,他好多年都沒覺得有這麽緊張過了,一拍掌道:“賭了!”
這一下群情激奮,商會中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古嫣的笑話,只等着崖州的大船一掉頭,他們就可以開始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教育她:‘你看你看,我剛才怎麽說的來着?這下你知道錯了吧!’
古嫣最值錢的身家已經上了賭桌,心裏比任何人都急迫,卻不似他們躬身塌腰地往外探身,而是脊背挺直地關注着大船上的動靜。
衆人只見,方才那投擲金繩的小少年将十箱金子在甲板上依次鋪開,拿出其中一錠擦擦幹淨,恭敬地放在了帝姬手心。
“嘟嘟——”
誰也沒有想到,那仙女似的亡國公主,竟然倚在船頭,對着鐘褚吹了個流氓哨。
聲音清婉含趣,也不知道是和哪個沒正形的臭流氓學的。
鐘褚壓着眉眼,疑惑又戒備地回身看她。
“鐘公子,我們家牧公從前是個江湖人,平生最講究禮尚往來,我也送你點禮物吧。”
暮芸銳利的眉梢輕巧地一揚,手中那錠金子抛出一道清亮亮的弧線,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這仿佛一個信號,岸上不知何時出現的百十來人穿着同樣的服色,突然擠到岸邊,對着大船跪地便拜!
“明菀錢莊吳蘇分舵,恭迎主上駕臨!”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芸妹(輕描淡寫):“錢罷了。”
因為缺少軍糧而摳搜着三瓜倆棗的顧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