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風雲出我輩(五)
明菀錢莊!
天下三分富, 明菀得其主。這座錢莊為前朝一個姓盧的商道女子所建,她所積累的財富總量至今也難以估量出一個具體的數值,傳聞半個寧州的地下都是空的, 裏面全是盧氏女的家當。
地下的財富是真是假無從得知,但地上的明菀錢莊卻是實實在在看得見的。這錢莊最早叫做祿萬, 歷經幾朝幾代,竟是經久不衰, 到了大荊武原年間改名叫做明菀,三十三個州府的大小富豪全都将身家存進了明菀錢莊——
在大荊朝的亂世開始之前,老百姓甚至可以憑着蓋有明菀錢莊大印的紙交子代替金銀進行交易。其生意之大,聚財之廣, 由此可見一斑。
傳聞明菀錢莊的主人手中有一枚重紋蓮花印, 世人只見其紋,不見其章, 得此令者便為明菀錢莊莊主。
難道它的現任主人就是帝姬?!
明菀錢莊在吳蘇的掌櫃就姓吳,因為平日裏掌着給商會周轉借貸的權利,一向是高高在上十分倨傲, 出行時總是前呼後擁,除了龔財神這個等級的商會人物,都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容。
可這傲慢的吳掌櫃, 竟不顧渡口的髒亂直接跪在了地上, 向帝姬行了一個叩拜大禮!
“吳掌櫃, ”暮芸慢條斯理地開了口:“鐘公子說棧道壞了, 無法迎本宮上岸,依你看該怎麽辦?”
吳掌櫃磕了個結結實實的頭, 起身傲然朗聲道:“還請令主放心!咱們明菀錢莊有得是人, 就算是将肉身都填在息水裏, 也必定會給您鋪出一條路來!”
暮芸睨了鐘褚一眼,淡聲微笑道:“人的身子太軟,踩起來不結實——這樣吧,咱們吳蘇的賬面上還有多少銀兩?”
銀兩?
鐘褚眉梢一挑。
吳掌櫃立即就要報數,暮芸輕輕擡了擡手,打斷道:“取出一些來。”她手指在船身上輕輕叩了叩,發出清脆的篤篤響聲:“拿來填水,造一條路接本宮下來吧。”
簡簡單單一句話,霎時将整個渡芳口的人群全部點燃!
金銀填河,憑空造路!
那大船如此之高,得多少金銀才能生生鋪就一條接人的棧道?!
饒是富饒如吳蘇,也從沒人見過如此豪闊的陣仗,一時間群情沸騰,剛才笑話帝姬“窮酸”的人恨不得自抽嘴巴,将自己說出口的話再收回來!
如此異想天開,有如傳奇畫本一樣的命令,那吳掌櫃竟然半點都沒猶豫,一揮手直接讓人清出一條道路來,一車又一車的大紅木箱子被源源不斷地送到渡口,将在場之人全都看得呆了。
吳蘇的百姓們看得目不暇接,大聲叫好,運來的銀子越多他們越激動。到後來明菀錢莊的人手都不夠了,商會古嫣手底下的人也開始加入了幫忙運送的隊伍。
“諸位!”吳掌櫃拍了拍手,每有一大車銀子送到渡口,他便開箱展示給衆人看:“這都是有我明菀錢莊銀號的雪花銀!足斤足兩,童叟無欺!”
叫好聲不絕于耳,有好事者大聲問道:“吳掌櫃!這都第三十車了,你們當真要用真金白銀給帝姬鋪路嗎?”
吳掌櫃驕傲道:“我們明菀錢莊的主人為了家國,守過長安,嫁過匈奴!還幫助牧公生擒了大單于!”他眼風不屑地往鐘褚身上一掃:“可不像有些只會動嘴皮子的小人,別說是金銀開路,就是要小老兒的血肉之軀,又有何妨?”
鐘褚的臉上險些挂不住:“你?!”
溫瀾潮生樓裏的商會之人何曾見過傲慢的鐘褚被這樣當面打臉,他們一邊贊嘆帝姬的大手筆,一邊暗笑鐘公子的狼狽。溫瀾樓的小賭桌上,東珠那邊也漸漸被壓上了新注,逐漸有了點分庭抗禮的意思。
“有勞。”暮芸輕聲笑道:“開始吧。”
吳掌櫃得了令,手掌一揮,數百位明菀錢莊的仆役開始忙而不亂地卸貨,一箱又一箱的真金白銀被毫不留情地撲通撲通砸入水中,看得圍觀之人熱血沸騰,明明不是自己的銀子,卻忍不住跟着心動心疼!
“一車!兩車!天啊,已經扔進去十車銀子了!”
“你瞎了不成!沒看見後邊那送銀子的車隊都瞧不見頭嗎?哎呦!又是三十輛大車啊!”
眼看着裝着金銀的大箱砸入水底,暮芸倚在船頭,臉上沒有一絲半點心疼的意思,反而好似聽着那入水的動靜有趣,精致如畫的眉目中唯有愉悅之色。
帝姬如此揮金如土,讓人無端聯想到了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事。荒唐到了極致,反而成為風流;只不過她既是被博一笑的褒姒,也是指牽天下的幽王。
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樣,與岸上氣得幾欲逃離的鐘褚形成了天然又極端的對比。
“還真的讓他們快要把這條路填成了,紅木箱子都已經在水面上冒頭了!”
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還真的讓明菀錢莊生生鋪出了一個填河造出的“地基”來——只是大船實在太高,雖然金銀已經露出了水面,但還有将近兩丈的距離沒有補上。
而明菀錢莊方向運來的大車也是越來越少了。
鐘褚之所以被諷刺了這麽久還沒走,等的就是這一時!
要知道他們鐘家就是吳蘇的土皇帝,所有的生意流水都逃不過鐘家的眼睛——明菀錢莊固然是聲勢浩大,但他們賬面上有多少現銀,鐘褚心裏一清二楚,能用金銀将這條“棧道”填出河面就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
他倒要看看,今天帝姬要怎麽從船上跳下來!
“怎麽,您的門面扯不上了?”鐘褚手中的扇子狠狠抖開,他痛痛快快地笑了一聲:“要不要我們鐘家借點銀子給您周轉?”
“用不着。”暮芸的目光似有還無地往溫瀾樓裏一瞟:“早聽聞吳蘇商會最是仗義,這裏邊還有一位龔財神,是也不是?”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明菀錢莊裏事先已經收到飛鴿傳書的掌事們齊齊出發上了溫瀾潮生二樓,将十餘道精致的信箋送到了商會主事人們的手中。
箋上一雙重紋蓮花,姿态舒展,栩栩如生。
鐘褚不以為意。
難道她是想和商會借錢擺譜?
簡直是異想天開!
“好叫殿下知道,”鐘褚負手道:“我們鐘家還算有點小買賣,在商會不才占着個頭名。”商會這些人可都指着他們鐘家的商路過日子呢,誰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打他鐘褚的臉?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了。
因為溫瀾樓裏當真有人站了出來,最先挑頭的就是那個一向不怎麽服管的古家小娘子!
“我名古嫣,仰慕殿下高義,願出三千兩銀助殿下上岸。”一身素裝的古嫣在溫瀾四樓越衆而出,聲音清脆:“還望殿下成全。”
暮芸戴着翠玉扳指的手對她輕輕招了招,含笑瞧了她一眼,登時就将對方的臉給瞧紅了。
鐘褚厲聲道:“古小娘子是不打算在吳蘇過日子了嗎?”
然而在古嫣身後,龔財神竟也走了出來!
“殿下好手筆,”龔財神眉頭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個不停,臉上卻仍然帶着生意人獨有的熱情笑意:“龔某不才,願出兩萬兩銀接殿下登岸。”
龔財神也發話了!
這一下,收了信箋之後原本就在抓耳撓腮的商會掌事們立即下了決定,紛紛站出來表态,連聲催促家裏的下人去搬錢出來!
鐘褚扯過下屬的衣領:“到底怎麽回事?!”
下屬顫顫巍巍地答道:“是,是殿下派人告訴掌事們,說天下太平的時候,商會掌事們各自在明菀錢莊借了多少錢,存了多少錢,那都是數也數不清的。如今……”
鐘褚:“說!”
“如今世道亂了,他們也瞧見了,明菀錢莊的現銀就這麽多!他們存在明菀錢莊的紙交子早就成了白紙一張!”下屬吞咽口水,觑着鐘褚可怕的臉色,一咬牙道:“殿下說了,若是他們将來還指望着能将自己存在錢莊的身家取出來,今日就得想法子先讓她順利登岸!”
總而言之一句話,世道亂了,銀莊要倒——你們要是還想有朝一日能把存的錢兌出來,就得先讓銀莊主人上岸!
“簡直無恥!”鐘褚只覺得渾身寒毛都被氣得根根豎起,恨得咬牙切齒卻拿她無可奈何:“她一個欠錢的,怎麽反倒成了大爺了?!”
确實無恥,但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無敵了。
不由分說地用利益将所有人綁上賊船,這一招,還是暮芸和建立九郡貿易圈的顧安南學的。正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縱便對方背地裏氣得牙根發癢,卻也不得不一心一意地維護着他們的共同利益。
這種手段雖然充滿了銅臭味和嬉皮笑臉的味道,但暮芸心裏一清二楚——這是顧安南在天下衆起義軍勢力之中獨一份的仁善。
他只是将所有人拉上賊船,而不是像楚淮那樣,将所有人殺在船下。
有了商會衆人的支持,源源不斷的金銀流水般地送入“流水”中,短短一個時辰之內,吳蘇的百姓們就見證了一條活生生的金銀路的誕生!
暮芸在萬千歡呼之中,踩着驕陽的餘晖,踩着燦爛的金山銀山,踏着鐘褚低入塵埃的臉面,一步步踏上了吳蘇之岸!
她每走一步,鐘褚都覺得被她踩着的仿佛不是金銀,而是自己的脊梁骨,疼得他幾乎要大罵出聲,可他偏偏一個字都不能罵,不然只會讓他顯得更無能,更可悲。
他們鐘家在吳蘇說一不二了數十年,如今帝姬不過是第一次露面,竟然就動搖了他們的權威,反客為主給了一個天大的下馬威!
打碎牙齒活血吞,原來就是這樣的滋味。
暮芸臉上的笑容幾乎沒變,那張美麗到極致的臉上,卻帶着一種令人又愛又恨的挑釁意味。
鐘褚呀。
你不是不讓我上岸嗎?不是要拿錢羞辱我嗎?
你殿下有的是錢,偏要上給你看!
最後幾步路,暮芸站住沒動。她揮了揮手,姚諒立刻會意,同須蔔思歸一起将鐘褚之前拿來羞辱他們的十箱金子搬了出來,全都墊在了暮芸腳下。
精巧的鞋尖踩過燦爛的金銀路,不容置疑地走上了吳蘇的疆土。
“多謝鐘公子……”暮芸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近乎悲憫的口吻溫聲笑道:“慷、慨、解、囊。”
鐘褚肩膀一塌,臉上再也支撐不住,在衆人的哄笑聲中彎了腰,低了頭,用盡全身力氣強笑道:“吳蘇鐘褚,恭迎帝姬大駕。”
作者有話說:
轉發這個芸妹,一戰強勢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