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明(捉)

嫁娶不須啼

懷愫

端陽節一大早, 陶英紅就從穿過月洞門來了,不等阿寶起床,就用雄黃酒在她腦袋上畫了個“王”字兒。

這是民間習俗畫額, 給小兒在額上畫王, 借虎辟邪。

阿寶倒在床上笑:“小孩子才畫的,我都大了。”

“什麽大了, 你哥我也畫了。”

想到阿兄十八歲了還要被他娘按住畫額, 阿寶笑個不住, 一骨碌爬起來換衣裳, 今兒要去看金明池看賽龍舟。

端陽節,陛下開放金明池與民同樂, 不獨官眷,百姓皆可去金明池畔看賽龍舟。

金明池上已經停了十只龍舟,除了賽龍船還要演水傀儡戲。

韓征一大早就出發去了金明池,他那一隊人被選中賽龍, 幾個營的軍士互相不服輸。大日頭底下練了十來日, 曬得人更黑,牙更白。

阿寶急不可待,她都問明白了,每只船船頭不同, 有飛魚船, 有虎頭船,船上都挂着紅旗。阿兄在飛魚船上,到時她就要岸邊給他鼓勁!

陶英紅也給戥子畫了個王,在崇州時便年年都給她畫, 看她躲, 一把扯過來畫上“王”。

戥子和螺兒兩個要跟着去看龍舟, 結香也跟別的丫鬟婆子們結伴到巷子後的街市逛一逛。只有燕草留下看院子:“屋子總得有人看,我也不喜歡熱鬧,你們去罷。”

四月初八換羅衣,到五月端陽節,阿寶早就穿早薄的绡紗衣裳了,輕紅窄袖攏住腕子,袖口還用金絲繡了蜘蛛吐絲。

反正要戴帏帽,幹脆還梳辮子,這可比散着要涼快多了。

帏帽簪彩勝,将要出門前,阿寶拿她的紅皮鞭,挂在腰上,摟着紅姨的胳膊:“我記着還是小時候見過賽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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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崇州開戰,王妃和地方官員哪還有心思辦這些。

确是好幾年不曾見到大熱鬧了。

端陽節處處是人,馬車在街上寸步難行,騎馬更不容易過去。車夫在後面趕車,阿寶和紅姨戥子幹脆下車走一走。

從保康坊一路走到金明池,街上好玩好吃的東西有許多。

阿寶隔得一個月再出門,又是看什麽都新鮮,天兒熱了,街上賣的吃食也不同。

她哪個都想嘗嘗,冰雪冷圓子,薄荷甘草水,全都擱得有冰。崇州街市上可沒有這麽多賣冰飲子的。

“回來的時候給你買着吃,今兒有夜集,到晚上宴也不散的。”

戥子是丫鬟,不必戴帏帽,阿寶看着便眼熱:“早知道我也扮成小丫頭,不就不用戴帽了麽。”

但她也只敢想想,紅姨眼睛一掃過來,阿寶仿佛聽見耳邊竹杖呼哨,吐吐舌頭,不敢不敢。

金明池中,大大小小的船只羅列密布。

百姓們繞着池邊長堤觀賽,還有租了舟子,挨着湖邊觀賽的。

宮眷們都在寶津樓,臨水殿中,內外都有禁軍把守,并不混在一處。

官眷在左右兩邊搭的水棚裏設座,林大有将阿寶和陶英紅送到水棚外:“等宴罷了,你們就順着人到宮門口,自行回去,不必等我。”

成日裏輪值,在宮中那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今兒必要喝個大醉。

阿寶沖她爹皺皺鼻子,做了個剪刀的手勢,要是喝得太多,還剪他胡子。

林大有這把缺了口的胡子,在景元帝那兒都挂了號。

景元帝傳他問太仆寺馬政一事,坐在大殿上往下看,見他胡子少了個角,便問:“你這胡子,是叫馬啃了?”

林大有沒續弦,景元帝是知道的。

在崇州時林大有官職雖小,卻時常能見到景元帝的面,是以知道他娘子病故,膝下只有一個女兒。

待他得官,景元帝還曾問過他想不想繼弦,林大有搖搖頭。

他說了一句,叫景元帝記了許久的話。

“我如今好了,卻沒能叫她享福,只讓她跟着我吃苦頭。再娶個後來的,要享了她沒享的福,那又算什麽呢?”

“要是讨個後妻,背着我欺負我阿寶,我死了,也沒臉面去地下見她。”

他這些話,已是盡力說得明白,心中也确是這麽想的。

說到最後竟撸了一把鼻涕。

趕緊跪下告罪:“臣殿前失儀。”

景元帝身邊的大太監本立在殿邊,聞言擡眼望向林大有,心中暗自猜度,當真是收了詹事府的禮,替太子美言?

景元帝卻只擡擡手:“無事。”

并沒罰他,聽那聲音似乎還有些哀戚之意。

等林大有出了殿,景元帝便問大太監嚴墉:“你說,他是故意如此說麽?”

嚴墉躬身,他心中猜度着景元帝的意思。并不正面作答,反而說道:“聽聞林大人喪妻十年,家中只有一女。”

不曾續弦,跟沒有兒子,可不一樣。

景元帝聽了,許久不曾言語,許是想起了故去的先皇後,當夜便給東宮賜下幾道菜。

他既無續弦,那便不是後院倒了葡萄架,那這胡子是誰剪的?

“是臣女孝順臣,看臣胡子打結,拿梳子給臣梳,一梳就卡住了。”只好剪掉。

林大有一句話還沒說完,景元帝噴了茶。

景元帝好容易忍住,越想越好笑:“是你那個得了金鞭的女兒?”

“正是。”說起女兒,便咧開嘴笑。

嚴墉湊趣兒說道:“聽說林大人家裹得好粽子,辣味兒的,想必也是林大人千金的手筆了?”

林大有道:“是,這京城的菜都淡津津的,臣與臣女還是更吃得慣崇州菜,就愛那個味兒。”

“陛下要是想吃,臣給陛下也送一簍來。”

景元帝想喝茶的,又擱下了,正事說了沒幾句,笑得倒是開懷。

等林大有退出英武殿,嚴墉才道:“林大人真是率真憨直之人。”

“不忘本,才好啊。”

到了坤寧宮中用飯時,皇後宮中也蒸了粽子,她親手剝了一個給景元帝:“嘗嘗,這是臣妾親手裹的薄荷香粽,這米都拿薄荷葉子水浸過,吃着涼。”

景元帝便想到了辣肉粽子,把林大有家的事兒,當笑談說給皇後聽。

一邊說一邊想到那把還沒長齊的胡子,還是忍不住要笑。

皇後娘娘也掩袖而笑:“陛下是不是饞了?要是饞了,明兒我也學做辣粽子,咱們也嘗嘗新鮮。”

那日陛下便是見了林大有,才賜菜給東宮的。

英武殿賜菜,東宮謝恩。

這些事傳到坤寧宮。

景元帝對太子向來嚴苛,似這樣的事,大約只有年節或太子生日的時候才有。突然賜菜,必是事出有因。

也不必去問嚴墉,只要問一問小太監那日都宣了誰,便能知道大概。

探聽英武殿中說了什麽,皇後還沒這麽大的權柄,但她還記得禦宴賽馬,林家女兒得了禦賜的金鞭的事。

“我記着他的女兒,還得了陛下禦賜的金鞭呢。”

永平伯郡主老大不高興,她母親是榮慶公主,先帝爺的小女兒,一向最受疼愛。生下女兒,還封為郡主。

“正好要替公主們選伴讀,不如将她也添上?”

“你瞧着好就辦罷。”

景元帝接過粽子,這些事本就該皇後來管,他也不插手,吃了口粽子贊道:“還是你這兒的菜,朕吃着舒心。”

待到端陽宴這一天,皇後坐在寶津樓內,對身邊侍奉的宮人道:“你去把太仆寺少卿林家的女兒請過來。”

阿寶正坐在水棚子裏看水傀儡戲。

就在水提着傀儡演戲,她沒見過這個,瞧得入迷,還替大妞可惜,跟衛夫人說:“要是大妞來就好了,她一定愛這些。”

衛夫人笑一笑,她很有些神思不屬。

她終于搞明白女兒為什麽瘦得這麽厲害了。

倒也不是她搞明白的,是她家三兒子在一桌吃飯的時候,漏了口風:“娘,你們這每日裏來來回回,吵得我眼睛疼,大妞沒事兒。”

“怎麽沒事兒?虧你還是當人家哥哥的,老大知道替她請太醫,老二知道給她買點心果子,你呢?”沒成家的,就是不知道疼人!

“她那是春心動了呗。”

一句話把衛夫人給說懵了,她跟兩個兒媳,齊齊抽了口氣兒。

就見她扭頭往女兒繡樓裏跑,衛老大衛老二兩個,睜着眼睛閉上耳朵吃飯,看娘跑了,又齊齊松了口氣。

“老三,你膽兒可真是肥呀。”

衛夫人進了屋子就拉住女兒:“你告訴我,那人是誰?哪家的?”

大妞吓得臉色發白。

“我都知道了,這事兒你不說,誰給你籌謀呢?”來的時候,衛夫人已經打算好了,先哄女兒好好養病吃飯。

要是那小子行,就替女兒打聽打聽,要是那小子不行,也先把她穩住!

這事兒大妞悶在心裏,實在是悶不住了,聽母親願意替她籌謀:“真的?”

“真的!”衛夫人還裝作不是什麽大事兒的樣子,“娘給你相女婿,也得相個你中意的罷,如今你自己有中意的,娘要是也中意,那就牽線搭橋,看對方有沒有這意思。”

終于從女兒的嘴裏把那姓陸的給掏出來了。

衛夫人打聽了陸家,這會兒與陸家夫人就隔一個水棚,坐得算是近,只不知道要怎麽相交。

還讓身邊丫鬟盯着,瞧瞧那陸夫人什麽模樣。

生得倒是一臉的慈悲相,說話也輕聲細語的,比那幾個文官夫人看着還好相處些。

陶英紅看衛夫人一直不斷瞥旁邊的席,問她:“怎麽?你認識?可要過去打個招呼?”

“沒事兒,我就是四周看看。”衛夫人笑着把話岔過去,這事八字沒一撇,不能漏出去。

阿寶在水棚裏呆悶了,賽舟且得再等一會兒,她便禀過紅姨,想去金明池畔走一走,許多女眷都坐在水邊石上,賞魚觀柳。

她跟戥子螺兒兩個到水邊。

螺兒折了幾枝柳條編小花籃子,摘些野花插在裏面,處處都是莺聲燕語。

裴觀找過韓征,韓征正在預備賽舟,又找林大有,林大有在同人拼酒。百無它法,只好來找阿寶。

在水邊尋到她的身影,走到她身邊。

看她跟幾個丫鬟玩得起勁,裴觀輕輕咳嗽一聲。

阿寶扭頭看見裴觀站在她身後,露齒一笑:“裴老……裴六郎,是你啊。”

她剛要說話,突然想起什麽,鄭重解釋道:“我不知榴花是那個意思,可不是故意折給你的。”

裴觀一時語塞,嘆息一聲:“我知道,林姑娘思無邪。”

他們彼此都一樣,思無邪。

螺兒被那咳嗽聲唬了一跳,柳條兒編的小籃子滑進水裏,戥子七手八腳替她撈。

可那柳條小籃兒浮在水上,順着水慢慢飄遠。

阿寶解下腰上的鞭子:“我來。”

軟鞭貼着水面,水蛇似的鞭梢輕輕一卷,卷起那只柳條籃子,穩穩當當落在岸邊大石頭上。

這一手極漂亮,可阿寶捏捏胳膊,她還是臂力不夠,籃子是卷回來了,野花都散在水面上了。

裴觀曾見過她飛鞭卷帽,遠看贊嘆,近看更是難得。

腰臂腕指,運力收力幹淨利落。

不由出神,她明明身子如此強健,怎麽上一世二十出頭就纏綿病榻。

太醫說她是虛耗心血,先時還用人參養着,後來人參已經受不住了,改用紅參,還是養不回來。

人之生老病死。

又要如何改變呢?

池邊女眷本來都将目光放在裴觀的身上,待見到阿寶飛鞭,又都紛紛看向她。

就見阿寶軟鞭一抖,抽出帕子拭去水漬,還卷起來懸在腰間,突然想來:“我們家送的粽子,你吃了沒有?”

“吃了。”裴觀回神,一邊說,一邊用舌頭尖去抵嘴中創口。

“好吃罷?人人都誇的。”

“确是別出新裁。”他誇完便道:“林姑娘,我本不想來找你,可實在找不着韓兄和林大人……”

他來找她,是聽說了公主選伴讀,她就在名單之上。

正要說話,遠處來了個太監,身後還跟着幾個小黃門,走近問道:“可是太仆寺少卿,林家姑娘?”

阿寶點了點頭。

那太監上下打量阿寶一眼:“皇後娘娘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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