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到底是過年, 大夏朝百姓心中對過年總是有着特殊的情結,總是想着, 新年伊始, 肯定會有不同的。若是過去這一年過得不錯,那便希望明年能繼續一帆風順;若是過去一年過得不大好,那便祈禱明年能夠多一些好運氣。
總而言之,這種帶有一絲迷信的禱告, 都是對未來的美好盼望。
所以, 就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在過年的這一天, 乃至春節這一段時日,都得笑着。不管是對誰, 哪怕是遇見了素來不對付的人,都得臉上帶着三分笑,道上一句:“您過年好!”
于是一旦到了年關,多數家庭都是和睦熱鬧的景象。
鄭家也竭力想要營造和睦熱鬧的氣氛。
什麽争執、偏見先都放下,等過完了年再說——否則鬧得不好, 明年一年大家都不順利就很不必要了。
除夕這天一大早, 一家人都起來了。
每個人都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 就連二房兩個姑娘也被錢氏勒令去洗了澡剪了指甲。
鄭鵬領着四個兒子, 将家裏各處打掃了一遍,當然, 他自是不用動的,只需指揮就行了。
“老二, 你先別急着掃, 那老三還在扒雪呢, 你這底下掃完了他又從上頭掃雪下來, 你不就白幹活了嗎?”
“老三,你先把最頂上那雪掃下來,再掃邊上的!你快點你二哥還在下頭候着你呢!”
“老四,你別一直在那磨叽!就掃個大門掃多久了?”
“老五,我看你是皮癢了!過年了沒地收留你了你就回家賣好了是吧?還不快那雞圈收拾幹淨了!對,臭得就是你!”
鄭鵬指揮兒子指揮得團團轉,自己拿了椅子在廊下坐下,捧着一碗熱茶喝着好不自在。
而廚房裏,吳氏也想指揮四個兒媳婦。
只是四個兒媳婦裏兩個不把她當正經婆婆一個別說婆婆了丈夫都不在乎了。
于是被指揮得團團轉的只有小吳氏。
剩下三人裏,洛氏布置碗筷、錢氏悶頭擇菜、宋嘉然安靜燒水。
而小輩們,也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
蓉兒英兒都有些緊張地看着少新薇薇。
以往,少新是長房嫡孫,有專人教導,尋常是不與他們見面的。而薇薇,自五歲後搬到了老太太院子裏住下,但因自持大姐姐身份,和她們交流也不多,幾人說是兄弟姊妹,卻并不熟稔。
而少榮就更緊張了。
他與少康年紀相仿,兩人父親又都是庶子,所以成日裏玩在一起也沒人會說他們。可如今少康不在了,他又失去了母親,這些日子以來,性子越發沉默膽小不說,小臉上是一丁點肉都沒了,臉頰都凹進去了。
“咳咳,”少新自覺該拿出兄長的樣子,“少榮,我記得你也快到上蒙學的年紀了,可曾讀過什麽書?”
少榮苦着臉,哪有大過年問這些的。但他不敢不答,“讀過《幼學》……只讀了幾篇……”
“那正好,我來考考你,看你學得怎麽樣!”少新眼睛一亮,拉着他走到一旁考校去了。
而剩下的三個姑娘,卻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還是蓉兒最先打破的局面,“大姐姐的衣裳是新做的嗎?真好看!雖然比不上原來在府中的,卻也好看極了。”
薇薇低頭,她身上穿了件粉紅繡梅的夾襖,的确是新做的,還是洛氏特地去買的料子,尋了麗衣閣的繡娘加急趕做的。“我母親說,既是過年,自然得穿新衣,也是圖個好兆頭。不過如今家裏不太好,便只給我一人做,哥哥就算了。”
蓉兒眼裏滿是豔羨,“大伯母待大姐姐可真好。”
這話薇薇倒是不好接了,她也瞧見了,蓉兒英兒身上的衣服也是最近才買的,卻是成衣,料子普通不說,瞧着還有些大,而且那夾襖裏應該是夾棉,這樣的穿在身上一點都不保暖,可見買這衣裳的人并不用心。
想着母親私下裏與自己說過,自二弟弟沒了,二嬸精神就有些恍惚,對二妹妹三妹妹也越發不管不顧了,想必兩人身上的衣裳該是二叔去買的。她心有同情,自己還有兩件衣服不如送給兩個妹妹,但又想到,母親說了如今他們家是自顧不暇,若是以往,一些她看不上的首飾衣裳随便送也沒關系,但現在卻再不可驕奢了,又将這念頭壓了回去。
她暗暗嘆息,自己又何必憐惜別人呢,至少二妹妹三妹妹父母俱全,她的父親卻只能抱病卧床。
坐在廊下的鄭鵬又喝了口茶,舒适地扶着胡須,是嘛,就是要這樣嘛,雖然他不再是平國公,這兒也不再是國公府了,但至少,他還是鄭家的一家之主嘛。鄭家,就該這樣和和氣氣熱熱鬧鬧得才是。
茶碗裏的熱氣成霧升了起來,迷了鄭鵬的眼,也仿佛遮掩了這平靜表面下的種種暗流。
晚間,鄭家除了老太太,所有人齊聚一堂。
依舊是分了兩桌,男子坐一桌,女子坐一桌。
桌上的菜也很豐盛,八個菜四個湯,雖比不上以往,卻也比普通人家裏強多了。
鄭鵬面上還是很高興的,舉了杯道,“今年,大家都受苦了。流放幾百公裏,一路風吹雨打,寒霜苦露,是為父的不是。只是,滞過往不前,終究不是上策。舊兮送往,新兮迎來,來,大家同飲此杯!”
鄭立昆第一個舉起了杯子,随後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喝完就皺起了眉頭,“父親,你這酒不行啊,還沒萬花閣裏頭那……”他見鄭鵬橫眉瞪眼,還是沒敢将話說完,而女眷這邊,小吳氏眼眶已經紅了。
萬花閣是什麽地方?雲州城最有名的花樓!
小吳氏知道鄭立昆整日不歸家定是在外面鬼混,但只要沒人說穿,她就可以當做若無其事,可這會子鄭立昆自己把話撂出來了,卻全沒顧及她的面子,她實在臊得慌。
吳氏有心替兒子遮掩,便道:“吃菜吧,都來嘗嘗我做的,我聽說,那尋常百姓家裏,每逢年宴,都得家中主母親自動手操辦,以前家中這些飯菜都是仆婦來做,如今我們也來體驗一番尋常百姓人家的生活。”
“是啊!”她這話說得鄭鵬心裏高興極了,他們是來體驗的!不是淪落至此,是來體驗的!
“快嘗嘗你們母親做的!別的不說,你們母親的手藝還是相當不錯的,想當年,她在伯父時……”他立即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晚輩面前說這些,将話頭止住,“快嘗嘗!”
宋嘉然卻一動未動,在吳氏說“當家主母”的話時她就有預感,這頓飯怕是吃不成了,在鄭鵬毫無所覺地說出“你們母親”這幾個字時,她就知道她的預感成真了。
其實她還是挺想吃這頓飯的,這些日子,吳氏為了節儉,飯菜都不怎麽見肉腥,但即便只做素菜,吳氏也做得很好吃,今日這八菜四湯,肯定也不錯。
她不喜吳氏,沒必要委屈自己的胃嘛。
但現在,吃不了了。至少,大房和他們三房的人,是不會動了。
就連皎皎和少新薇薇,也沒有動筷子。
“……怎麽?”鄭鵬還沒有意識到,見鄭立昀坐着不動,還以為他不舒服。
今天可是鄭立昀來到這宅子後第一次出門,對大兒子,鄭鵬還是很上心的。
鄭立昀陰郁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我記得,每年年宴,席上定會有一道蟹生方,是父親最愛。只因母親在時,常愛吃這個。太太,今年怎麽不做?”
鄭鵬臉上的笑登時就僵硬了,他這時才意識到剛才說出的話有什麽不對。
吳氏臉色也不好看了,但還能堅持,“大郎不知,如今不是吃蟹的時節,這蟹,市井上是沒有的。”以往能有,那是國公府有專門的莊子喂養呢,現如今她從哪找螃蟹來做?
便是真有,她也不會做的。以前是以前,鄭鵬吩咐下人做,她雖不忿也不攔着,可現在是她做飯,她憑什麽要做先頭夫人愛吃的菜?她也是夫人,不是奴婢!
可鄭立昀才不管她是不是奴婢,實際上,在他心裏,吳氏和奴婢也沒什麽區別。是的,他一直沒把吳氏和鄭立昆放在眼裏,一個貴妾擡的繼室,一個貴妾生的兒子,就算變成了嫡子,又對他有什麽威脅呢?等他繼承了國公府,随便找個地打發了就是。
在他心裏,只有三房勉強算得上是對手。
三房……他又看了眼鄭立晏,眼裏一陣屈辱閃過。
鄭鵬不想看到劍跋扈張的場景,“大郎,那蟹生方你若是想吃,等以後重陽再做便是,今日還有旁的菜呢!”他想揭過這個話題,鄭立昆卻不願。
他又不傻,自然明白剛剛鄭立昀是在給自己母親難堪,他頓時就不樂意了。以往你是世子爺我讓你幾分,現在都是流犯了還以為自己能繼承國公府呢!給你做飯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鄭立昆素來不是能忍住的人,當場就丢了筷子,“大哥也是好笑,枉我還常見有人誇贊大哥品貌高尚,大哥讀了這麽多年書,卻連尊重繼母都做不到,可真是衣冠禽獸、假冒君子!”
他肚子裏沒幾點墨水,覺得是罵人的話就用水。
鄭立昀臉色漲紅,“你竟敢罵我?你不過是妾生子,也配罵我?”
吳氏捂住心口,“大郎,你!”她淚水瞬間湧出,“你太過分了,怎可這樣說昆兒!”
看見母親哭,鄭立昆更氣了,“我母親是上了族譜的!堂堂正正的鄭家夫人!我怎麽不配罵你?我就是罵你了如何?你現今這般模樣,還能跳起來打我不成?”
“你……”被戳痛處,鄭立昀更加惱怒,“她如何上的族譜,這裏誰不清楚?你以為你改名了便把自己當嫡子了?你的根底明明白白地擺着呢!”
兩人越說越不堪,鄭立勤在一旁看着,眼見鄭鵬臉色越來越沉,心道不好,就想拉着鄭立晏相勸。
可鄭立晏巋然不動,只道:“這頓飯,我不吃。”
他又去拉老四,可鄭立全也陰沉着臉,“二哥,李氏剛走不足一月,我怎能吃葷?”他看着滿桌的肉,心裏蒼涼,他們四房在鄭家一項不起眼,可如今他們是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了。李氏去世不足一月,就大魚大肉,可見,這屋子裏,沒人記得她。
鄭立勤一噎,只得自己去拉架,還未動身,就聽見女眷那一桌,錢氏站了起來,瘋癫大笑,“過年?你們憑什麽還能熱熱鬧鬧地過年?你們是開心了,我的少康呢?我的少康可還餓着肚子呢!”
她一邊笑一邊流淚,還将桌上的菜倒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都瘋了!”鄭立勤腦子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時,就見鄭鵬終于站了起來,擡手掀了桌子,滿桌碗筷碎了一地,砸得滿室寂靜。
“既然都不想過,就都別過了。”
作者有話說:
忘了定時了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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