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與它們無異
沈皓行從容樂宮出來時,候在外面的常見立即迎了上來,在看到沈皓行額上的青筋因強忍而隆起時,常見雙拳握緊,原本他也該早已習慣這樣的事,可一想到沈皓行身上的傷,便還是不忍道:“王爺傷勢未愈,娘娘如何下得了手?”
回去這一路上,沈皓行一言未發。
待他從馬車上下來時,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幾下,常見連忙将他扶住,緩了一會兒,他松開常見,慢慢朝舒靜院走去。
人還未進屋,便聽見裏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哭泣,沈皓行眉心輕蹙,緩緩将門推開。
淨房與正堂的門檻處,寧妱兒狼狽地坐在地上,聽到推門聲,她猛地屏住氣,擡眼看去,見到是那張熟悉的面孔,便頓時放聲大哭。
“王爺!嗚嗚嗚……”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傷心極了,那眼淚就如瓢潑大雨,擋不住地往下落。
原本她知道沈皓行今日要進宮,一早起來便不敢飲水,早飯也用得少,可到底是個人都有需要出恭的時候,她想着,只要撐過這一個時辰,沈皓行便會回來,然而她好不容捱過一個時辰,還是沒将人給盼回來。
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一路扶着屋中的擺設,摸索着朝淨房走,去的時候還算好,只是跌了一跤,她痛感低,也不覺得疼痛,粗略地檢查了一下,好像并無大礙,只是膝蓋的地方青了一片,這便又硬撐起身,繼續朝淨房走。
待從淨房回去的時候,卻不慎被淨房的門檻絆了一跤,整個人摔倒在地,疼倒是不疼,可她卻再也使不出力,回頭将裙擺拉起,這才發現她小腿上裂了一道口子,刺目的鮮紅正從裏面向外滲着。
寧妱兒因身體的緣故,可以說從小是被嬌養大的,這麽多年來染病的次數不算少,可從未受過這樣的傷,也未曾見過這麽多鮮血,連她腳上鞋襪都被染出一片紅。
她當場便被吓壞了,一動也不敢動,大聲朝門外喊,然而空蕩蕩的舒靜院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寧妱兒淚眼朦胧地看着沈皓行,由于他背光而站,根本看不真切他此刻反應,她也顧不得其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朝他伸出雙手哭訴道:“王爺……嗚嗚嗚……你怎麽才回來呀……嗚嗚嗚……”
平靜的湖面上,落下一樣東西。
沈皓行不知那是什麽,只是看到水波一圈一圈向外擴散,遂又一點一點回到中心。
扶在門上的手慢慢收緊,陰郁的眸光在對上那雙水霧的眸子時,他終是松開手,大步朝她而去。
小姑娘縮在他懷裏,哽咽聲非但沒有減少,且還哭得愈發難過,将頭緊緊埋在他身前,斷斷續續地道:“嗚嗚……王爺從前說過,只要大聲喚你……你就會過來幫我……可、可我今日嗓子都要喚啞了……你、你都沒有來……”
他與她的相觸,會讓他身上的傷口更加疼痛,可他沒有将她松開,反而不由自主收緊手臂,将懷中的淚人緊緊按在胸膛。
“不會了,日後不會如此了。”沈皓行嗓音沙啞着道。
寧妱兒埋頭痛哭一陣,終是漸漸穩住心緒,看到沈皓行胸前的衣裳被她眼淚氤濕了一大片,不由心虛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不該哭的,可、可是……”
她抿抿唇,用了吸了下鼻子,聲音越說越小,“下次我試着再忍一忍吧……”
沈皓行将她抱至床榻,擡手幫她拭淚道:“你若想哭,那便哭吧,日後再也不必忍着。”
寧妱兒忽然發覺沈皓行有些不對,可她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裏不對,看他神情似乎又與平日裏沒什麽分別。
寧妱兒也來不得細思,忙又撩起裙擺道:“王爺快幫我看看,我這腿是怎麽了?”
沈皓行眉心緊蹙,輕咳了幾聲起身朝櫃子走去,很快便翻出幾個藥瓶擺到床旁,随後又去淨房接了一盆幹淨的水來,小心翼翼地幫寧妱兒擦洗傷口。
“會有些疼,本王盡量輕些。”他一開口,聲音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像是春日裏日光下輕輕拂過的一縷溫風,讓寧妱兒因受傷而懸着的心也慢慢落下。
沈皓行此刻每一個動作,都會拉扯身上的傷口,頭也開始愈發沉重,他咬緊牙根,眉心不自覺用力蹙起。
寧妱兒覺出他動作有些不自然,這才擡頭細細将他打量,看到他額間與脖頸豆大汗珠時,正想詢問兩句,卻被沈皓行搶先問道:“疼麽?”
“疼。”
寧妱兒常年的僞裝讓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可當話音落下時,她又想起沈皓行說他不喜撒謊,不過,若她日後不說,沈皓行應當不會猜出她痛感極低之事,只要不被戳破,便也不算是在說謊。
她故意咬着下唇,裝作一副在忍受的模樣。
沈皓行動作比之前又柔緩了些,待将她傷口包紮好,拿起那些小藥瓶想要起身,可新傷加舊傷的疼痛一擁而上,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聲咳嗽都會将傷口重重的撕扯。
直到一口鮮血從喉中湧出時,沈皓行終是眼前一黑,倒在寧妱兒面前。
寧妱兒瞬間被吓傻了。
在她眼中,沈皓行與尋常人是不同的,就好像他什麽都會,任何事都難不倒他,一切事情也在他的掌握中,而他對外的那些所謂溫柔和善,不過是一個僞裝的謊言罷了。
可讓寧妱兒沒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這樣強大的沈皓行會倒在她面前,虛弱到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在此刻取了他性命,甚至連她也可以。
但寧妱兒是不會那麽做的,應當說是她根本來不及有其他的想法,她知道常見平日無事時就在院中,所以大聲将常見叫進屋中。
起初常見聽到寧妱兒喚他,還愣了一下,待聽清楚她口中喊道,沈皓行暈過去時,這才連忙推門進去。
他們這些時常在刀劍上行走的人,都懂的一些簡單的醫術,再加上常見知道沈皓行身上發生了什麽,便沒有表現的太過慌亂。
将人在床上放好,他又從櫃中取了些紗布,将一旁的藥看了一遍,也不背着寧妱兒,便開始脫沈皓行的衣裳。
外衫退去,裏衣早已被鮮血浸濕,且多處都與傷口黏連在一處,便是已經昏迷的狀态,沈皓行的眉宇都會随着疼痛而蹙起。
寧妱兒見他在給沈皓行脫衣,下意識別過臉去,她沒看到沈皓行身上的傷,卻是問到空氣中彌漫開的血腥味,眉心也跟着緊緊蹙起。
“寧姑娘,能給卑職搭把下手麽?”常見忽然叫她幫忙。
寧妱兒也猜出沈皓行傷勢嚴重,便也不好推辭,回過頭時垂着眉道:“我、我要做什麽呢?”
常見道:“需要寧姑娘扶住王爺,卑職幫王爺給後背的傷口上藥,可行?”
寧妱兒點點頭,從常見手中接過沈皓行。
平日裏看着又高又瘦的人,卻不想身上會又硬又重,兩手扶在他肩頭時,就像握着兩塊結實的磚板一樣。
她不敢擡眼看,餘光卻是不受控制地掃到他身前那些棱角分明的線條,以及觸目驚心的疤痕。
寧妱兒也不知為何,鼻根泛起一股酸脹感,“王爺到底是怎麽了?”
常見一面仔細給沈皓行上藥,一面回道:“王爺去年從衡州回來時,在幽州遇刺,那刀尖若是再偏幾分,這世間便沒有王爺了。”
寧妱兒想起來了,這件事趙采菲曾與她說過。
常見看了眼她,又接着道:“王爺的傷一直未曾痊愈,大夫說至少也要好生養上一年半載,原本王爺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卻因趕着去衡州接姑娘,快馬五日幾乎不眠不休,硬生生讓傷勢複發……”
那是接來的麽?寧妱兒頗有些怨怼地看了眼常見,是搶來的還差不多。
常見知道她在想什麽,可不管她如何想,若是沒有王爺,寧妱兒會随着趙家女眷一同押送到上京來,就她這副身子,恐怕早就折在路上了。
別說是接了,就說是将她救回來都不為過。
不過常見也能理解寧妱兒,任哪個姑娘家平白受了這樣的事,也會心心中埋怨的。
不過他家王爺就是這樣一個性子,他若是想要某樣東西,便會想盡一切法子得到,常見也是見怪不怪了。
可這麽多年來,他是頭一次看到王爺想要得到的是一個女人……且還瞞着宮裏的那個。
常見一想到容貴妃知道後會是如何的景象,便免不了又深看了寧妱兒一眼。
沈皓行迷迷糊糊中,聽到常見在耳旁說話,他說了什麽卻聽不真切,很快,常見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便成了母妃的聲音,眼前也逐漸出現光亮。
他到母妃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抱着一個無字的牌位,那牌位他兒時便見過,上面沒有任何名字,但每一個死去的亡魂,都刻在他們心中。
夜闌漸深。
床榻上逐漸燒退的沈皓行慢慢睜眼,看到蜷縮在他身側,已經熟睡的寧妱兒時,他眸中的光亮一點點散去。
嗯,他是喜歡她,但她……
與它們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