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回到寺中,遇見法慈,他關切問我今日身體是否有恙,這麽早下山有何要事。我只不想理睬他,快步回房,再不見人。

次日,寺中又送來十人,同上次病者症狀一模一樣,這兩只蛇妖,已經放她們一條生路,竟然還不知悔改,如此挑釁。我握住法杖的手緊了緊,依舊吸了十人身上的妖氣過來,再施法化解。

第三日,還是送來十人。

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九日,每日具有十人送來金山寺化解妖氣。

第十日,法慈敲了敲我的門,擡進來的卻只有一人——滿頭白發的許仙毫無知覺地躺在一旁。法慈說:“今日弟子開了寺門,就見到這位施主被放在門外,身邊也無他人,不知是誰送他來的。”

我為許仙化了體內妖氣,他依舊昏迷不醒,便令人将他安置在寺院廂房,想來白蛇青蛇已不會再來尋他了,此時她們恐怕對許仙也不再留情,以杭州城百姓性命下的戰書,現在已是落實得不能再動搖了罷。

我從師父床側的小匣子裏摸出一本書,為今之計,也由不得我憑此一戰了。豆大的燭光,映出書面三個字——雷峰塔。

師父圓寂之時将此書交與我,囑咐道,若遇窮兇惡極萬劫不複之妖魔,後山禁地雷峰塔可助一臂之力。我翻開書,第一頁上寫着幾個大字“封魂雷下,是為雷峰之塔,一步入塔,萬世難返,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次日清晨,我示意法慈告知衆弟子今日閉門萬事莫出,我一人守在空蕩蕩的佛殿默誦心經。

一個時辰之後,四周開始傳來“悉悉索索”之聲,我睜開雙眼,大殿中突然現出無數條小蛇,圍了圈子向我坐處爬來。我捏了個指訣,周身發力,将蛇群震飛開來,同時,一柄長劍當空刺下,我橫過法杖擋開這一擊,面門又一陣勁風襲來,我借勢回身避過。白蛇青蛇果然來了。

小青惱恨喝道:“啞巴和尚,速速将許仙交出來,你困了他在此要挾我們姐妹,簡直卑鄙無恥!”

我冷冷瞅着她,将許仙交出再讓你們二妖害得失了性命,妖魔之情,果然信不得。不再與她們啰嗦,舉杖開戰。小青上前擋住我,向白素貞喊着:“姐姐快去尋許仙,這裏我還撐得住。”白素貞也不再遲疑,轉身跑向後堂去找許仙。若白蛇一怒肆意害人,寺中弟子怕都不是她對手性命堪憂。只是青蛇纏人甚是厲害,揮劍與我過了數十招,又催動法術引了蛇群圍将過來。我翻身震落身上細蛇,随即發力迎上小青當胸一刺,一陣金屬聲響,小青手中之劍被我震飛,我卻突然感到胸口血氣翻滾,直直後退幾步才将将穩住

身形。小青見狀揚聲大笑起來:“哈哈哈,法海和尚,你是不是覺得胸口悶痛,滿身氣息似萬蛇亂竄呢?這萬蛇之毒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如同一個俏皮純真的少女一般蹦蹦跳跳走到我身邊,突然故作神秘地沖我“噓”了一下,道:“你可千萬別告訴姐姐,這毒可是我背着姐姐煉的,姐姐總是太好心,指望你能放過我們,我可不相信,你瞧,若不是我設法讓你連吸了十日這毒,你此刻早就把我們收了。”忽然她臉色一變布上森森惱恨之色,罵道:“那許仙也是個廢物,姐姐還想舍了千年修行陪他,我不甘願,我不甘願!他早早死了斷了姐姐的念頭最好!”

我眼中精光一閃,趁青蛇不注意,法杖聚力擊過去,青蛇受重創跌倒在地,咳出一口血,我卻突然感到體內萬蛇撕咬般疼痛,血氣翻湧,也吐出血來。我勉力靠法杖支撐住身體,此刻猶疑不得,唯有先斬了這青蛇。

舉杖飛身撲向青蛇,這一擊聚了我八分力度,勢要成功。青蛇躺倒在地,滿臉死灰之色,動彈不得。一聲驚喝卻在此時響起:“不要!”,一角青衣從殿旁撲出來,許仙雙臂攔在小青身前,我心下驚恐,尺餘之遠硬生生往回收了杖勢,頓時胸內撕裂之痛更甚,就在此時,突然身後受到一掌重擊,我眼前一黑,撲了出去,手中法杖撞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耳旁只聽得昔日常常溫軟喚着“素貞”的那個聲音發出一聲悶哼。

“相公!”白素貞凄厲喊着撲向倒在一旁的許仙,他一襲青衫衣襟早已染滿了鮮血,不知是生是死。

我心下駭然,撫住胸口向身後望去,法慈冷冷立在大殿垂手望着我。我握了握拳,卻使不出半分力道向這個日日對我噓寒問暖的大師兄出手。隐藏在他眼後的憤恨竟然比法淨還要濃上千萬倍。他開口冷冷說道:“法海你先前逼我四處宣揚許施主家藏有妖精,現下又為了一己私欲殺害無辜百姓,陰狠無情,我金山寺再容不得你!”

白素貞将昏死過去的許仙交托給小青,緩緩轉身,一雙美目霎時變得血紅駭人,不帶任何感情地道:“法海,這是你逼我的。”

白素貞站起身,一聲怒吼,赫然化作一條丈餘長三人粗的白色大蛇,蛇身憤怒地翻滾扭動,頃刻将這百年佛殿毀成碎石,接着遠處竟傳來轟隆水聲,白色激流,千丈水幕,洶湧翻騰将整個杭州城瞬間吞沒,白素貞竟引來大水想要同歸于盡。寺中弟子紛紛逃出來,卻仍舊被大水卷了下去。白蛇已失心智,如今只能祭出雷峰塔。我撐住一口氣,忍住萬蛇撕咬之痛,踏水飛身而上,與白蛇纏鬥,将她引向後山。

白蛇扭

動龐然身軀,毫不停勢地追逐我身後。雷峰塔就在眼下,我邊與白蛇鬥法邊暗自尋找機會開啓塔門。突然白蛇身形一滞,搖頭巨吼,仿佛受了巨大刺激。小青丢了許仙飛身上前,抱住翻騰掙紮的白素貞道:“姐姐,姐姐,你怎麽了?”白蛇忍着極大的痛苦說:“小青,我怕是要生了。”

降身雷峰塔頂,我瞧着眼前,白蛇癱倒在地,即将誕子,我若是将她收進雷峰塔,就是兩命。心下茫然,周圍大水因白蛇法力驟失不再劇增,耳畔衆人哭喊之聲卻愈發清晰。我呆呆望着,昔日繁華似錦的杭州城,昔日金碧莊嚴的金山寺,如今全部淹沒在茫茫大水之下,婦孺孩童老者凄厲地哭聲響徹天際。

我閉上雙眼,耳畔師父之言再次響起:“法海,你生來便是除魔伏妖的,此生命數早已是上天注定,逃不得脫不出。”

我睜開眼,我本無情,便只有應了上天給我的命!

我默念書中所記咒法,晴空萬裏突然響起三聲悶雷,烈風陣陣卷起周圍飛石走沙。胸中血氣翻湧更甚,似有數萬只蛇口撕咬着我的每一寸血肉,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

咒落門開,雷峰塔終于緩緩開啓。我飛下一掌擊向白蛇,将她擊向塔門。白蛇搖頭痛吼,直直飄向雷峰塔,孰料她蛇尾一卷,竟帶着我連同向雷峰塔飛去。她起的是玉石俱焚的念頭,我如何也掙脫不出,僵持當下,我心一橫,舉起法杖就要劈下,斷了她的蛇尾。

心口一陣巨痛傳來,有什麽腥惡的東西濺進嘴裏,我顫抖着低下頭,一柄短劍明晃晃自心口貫穿,深入骨血。

我緩緩轉頭望向身後,許仙煞白的臉上布滿猩紅的血液,瞠目結舌的神情将秀氣的臉扭曲得猙獰可怖。他雙手還保持着握劍姿勢顫抖不停,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滿臉驚懼地瞪着自己沾滿我鮮血的雙手,仿佛對眼前一切不可置信,如同一個将将從夢魇中驚醒的人,可憐又可恨的人。

我笑了笑,這是我此生第一次笑,我卻知道自己是在笑的,眼角似是有什麽滾落下來,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再也看不清傾塌的金山寺,再也看不清許仙的身影,再也看不清自己手中聚滿法力熠熠發光的金缽法杖。我洩了全身氣力,任由白蛇将我帶向雷峰深淵。

第一道封魂之雷劈下之時,我忽然記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譬如當我還是一條小白蛇,譬如溫莆做的菜,譬如夜七的嘲笑,譬如藥廬的藥香,譬如許仙和溫莆一模一樣的笑容,譬如白素貞同夜七如此相似的美貌,又譬如,溫莆曾為我取過一個名字,叫素榛。

許仙突然發瘋一般向雷峰塔跑來,聲嘶力竭

地喊着:“素貞!素貞!素貞……”

我扔出手中法杖,阖上雷峰塔之門。

我只是覺得有些寂寞,我陪你度了這一劫,你口中卻始終喚着另一個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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