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此時,一直平靜立在我身旁的青音忽而激動起來,對魔君怒喝道:“你對我主人做了什麽!”

魔君似乎覺得她不值一哂,不理不睬地背過身向一動不動等候在遠處的四個人走去。

變故突生,其實憑良心說,在我注意到魔君轉身前青音克制不住的憤怒之時,她這一劍就已經在意料之中。我的的确确是自私,因為這一戰勢在必行,而争得先機也不能不說沒有好處,但是誰去當這個出頭鳥,我與溫莆及她之中,我的選擇自然毫無懸念,反正從小我便沒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種高尚到白癡的深沉情操。

于是在青音這一劍刺出之後,我也順勢飛身出劍指向魔君大開的後背。本該極易命中的位置卻總與劍尖隔了一指的距離,想要停下的劍勢似乎被什麽緊緊吸附住,牽引着我不得不向前沖去。我眼角瞥到青音也是一臉駭然,方才去勢如虹的長劍現下竟然不能自制地微微顫抖。

後心忽然襲來一股強勁的抓力,與原本盤繞在我身上的力道兩相沖撞,震得手臂發麻幾乎握不住劍柄,不過卻将我不斷前沖的身形阻了下來。我雙腳觸地,仍被這勁道帶得往後倒去。

溫莆兩臂張開,将我與青音稍稍一拖,便就勢越過我們直向魔君掠去。魔君仿佛早有預料,立即回身拂袖,劈掌直取向溫莆面門。

魔君帶來的四個人沖将過來,青音向後招招手,方才送親的數十之人也都紛紛加入戰圈,一時間衆人俱是兵刃相加。

一掌忽而向我右肩橫拍上來,我晃劍一擋,才發覺下手的倒也是個熟人。天闌笑意盈盈道:“公主為何要逃呢,莫不是屬下招呼的不夠周到?”我懶得與她閑話,挽了個劍花直砍過去。她卻是不避,彎腰向後翻倒,輕輕巧巧躲開我這一劍。天闌身形極是輕靈,騰挪反轉與我走了十幾招,招招姿勢婉轉動人,仿佛并不是與我在打架,倒像是在表演一支舞蹈。我卻不敢絲毫輕心,這每一招看似軟綿,卻都藏着極深的後力,一旦被擊中,怕是心肝脾肺都要錯了位置,這樣貌美又功力高強的女子,無怪乎她能當得了魔君右使的位置。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候,我與天闌二人還是從彼此身上讨不得半分好,然而久未逢過這樣的酣戰,我氣力已經隐約有了不濟之勢。橫劍攻向天闌肩頭,我将她逼開稍許,才得了一息空隙環視四下,驚覺同來的衆人,除了溫莆青音與我,皆早已倒地不起生死未明。溫莆與魔君一黑一紅兩個身形纏鬥在一起幾乎不能辨出人影來,魔君一衆手下只能戒備以待,無法躍入幫手。而青音被一個桃花眼的男子的長棍嚴嚴罩住,已敗于下風,

只在苦苦硬撐。

眼下情勢太過險惡,我心中焦躁不已,背心一陣勁風襲來,我急忙扭身回擋。天闌滿帶煞氣的掌勢到了我胸前忽的變掌為爪,直直扣向我肩頭,這一下變化卻讓她攻勢遲緩了稍許,胸口不覺露了半星空門出來,我心中大喜,毫不遲疑地直直刺向她胸口。

劍尖挑破血肉的觸覺伴随着天闌皺眉的□,遠處枯林裏同時響起三聲悠長清嘯,不遠處膠着在一起的紅黑身影簌而分開,我趁那桃花眼男子分神之時挑開他的長棍,一把抓住青音飛到溫莆身邊站定。

我急急忙忙打量溫莆,見他除了鬓發稍稍散亂并無不妥才稍稍放心。青音的情勢卻狼狽得多,她一手死死按住小腹,蒼白的面色中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滾落,雖看不出血跡,但想必也受了不輕的內傷。

魔君負手而立,挑起眼看了不遠處被桃花眼攙扶着的天闌,悠然道:“藥仙竟然有這等道法,□出來的徒弟也能傷了我座下的右使。”

他輕輕笑了兩聲,忽然轉了話頭:“蛇君也是宗翰極其佩服的上仙吶,重情重義如斯,為了成全藥仙犯險做這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如若知道是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還會不會這樣心急如焚,不顧一切沖破結界進入岩陀林呢?他可知道,一旦進去,再見藥仙一訴衷腸只能是妄想了。”

溫莆面色煞白,垂下的手掌緊緊捏起,側面猶如石像般僵硬。

一直死死咬住嘴唇克制疼痛的青音一躍而起,去如疾風般向岩陀林飛去,我伸手想拉住她,卻只堪堪扯下她一片青色衣角,須臾她便消失在幽暗的林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忽而念及夜七那句話,心中悶悶有些感觸,只能咽下一口氣,看看原本我以為不會再壞的形勢,原來更差也只是在這樣片刻之後而已。

一絲極輕的聲音突然灌進我耳中:“待會向岩陀林跑,不要回頭。”我看着溫莆低垂的眼角,暗暗聚起全身真氣。

魔君擡頭望了望那片我覺得除了黑還是黑的天空,煞有介事道:“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直截了當的來吧。”

語罷,他合手擊了三掌,清脆的掌聲貫透黑夜,猶如一個早已蓄勢待發的信號,四面八方無邊虛空中竟迸射出無數利箭,準确無誤向我與溫莆身上招呼過來。

溫莆反手一掌将我往岩陀林方向推了數丈,遂又回身展開結界抵擋潮水般湧來的箭矢。我望着他巋然不動的背影,狠狠一咬牙,縱開身形發狂往林中奔去。

身側又有箭矢破空而來的戾氣,我不得不扭身揮劍将它們擊落。顯然魔君已是預備得十分徹底,密密麻麻的箭雨

如同毫無縫隙的金鐘罩,不論哪一個刁鑽的角度都有綿延不絕的利箭招呼上來,可恨的是這些箭就像從無邊虛空中生生冒出來一般,便是我反手将箭擊回,居然落不到任何物事身上,如此被動受敵真教人驚惶惱恨。

我的腳步硬生生被止在岩陀林邊,只能集中全力抵擋連天的箭雨,生怕一個差錯只能下輩子投胎變成刺猬。

忽然我袖筒一動,小黃直溜溜滾落在地上,我心中一驚,忙想俯身去拉它,小黃卻突然全身金光四耀,原本短小的身子簌而生長開來。不過一息的時候,它竟展翅于空中,赫然變為一只形似鳳凰的巨鳥。巨鳥昂頭嘶鳴,耀金雙翅鼓舞翻飛,射出片片流火,将射來的箭矢吞沒成燃成灰燼。

我被變故驚得錯不開眼,呆呆立在當下,不敢置信眼前這個英姿無邊氣勢逼人的神鳥居然是總愛窩在我懷裏打滾的小黃。巨鳥回過頭低低看着我,殷紅似血的眼睛泛出溫和的波光,尖利的嘴裏清晰地發出我熟悉的那個聲音:“小白,你瞧,我吃了你那麽多年東西,也還是有些用處的。”

右臂被人死死攥住,溫莆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他一言不發地拉着我向岩陀林跑去,我猶疑地站住不動,指着空中:“小黃它……”

小黃目不錯睛地盯着四面湧來的箭矢,奮力放出一道道流火擋開每一個角落飛來的攻擊,它頭也不回溫柔地道:“你們快走,我還可以抵擋一些時候。”

溫莆很是焦慮,拉着我急切道:“快走!”

我只得挪動腳步跟着溫莆跑進岩陀林中,身後空中傳來低低地一聲鳥鳴,似乎含着無盡的哀傷,這幾千年都喜歡對我撒嬌跟我吵架裝腔作勢安慰我的聲音劃破箭雨連天的簌簌聲響,傳進耳中:“小白,保重。”

心口突然克制不住地隐隐作痛,我隐有所覺,一把掙開溫莆的手,往回跑去。

林外陰黑的曠野中,一道耀眼紅光直直射中小黃,滿目火焰中天闌勾起嘴角笑得儀态萬方。小黃揚起脖頸哀嚎長鳴,巨大的身體在空中痙攣抖動,幾欲墜落在地。這樣片刻的空隙,無邊的箭雨便毫不留情直直沒入它體內。

我腦袋嗡嗡作響,眼前血紅一片,掌中劍靈氣不論章法暴漲狂亂擊向滿天飛雨般的箭矢。

泛着絕望銀光的箭頭模糊成白花花一片光影,我只能看見小黃痛苦擺動的身體,兀自死守空中不願放松。

心口有銳器沒肉的鈍感,我眼角模糊只見一支箭羽晃動不停,反手拔出,竟感受不到再多的痛感。

小黃聲嘶力竭沖另一方揮力抵擋流矢的溫莆喊道:“帶她走!快帶她走!”<

br> 一股強力将我面前無數飛箭擊落,全身驟然被什麽柔軟的東西纏上,動彈不得,溫莆牢牢箍住我抗在肩上,發力向岩陀林中飛去。我拼命扭動着身體想要掙開,卻被他緊緊按住連頭也回不得。

黢黑密實的林木将身後小黃破空的嘶鳴甩開越來越遠。灼熱的淚水倒流進鬓發裏,一顆心幾乎要破腔而出,我徒勞地在溫莆肩上扭動掙紮着,四肢百骸冰涼得瑟瑟發抖。又是一聲長久的哀鳴,終于在耳畔劃下靜谧恐懼的休止符。我一動不動癱倒在溫莆肩膀,他也定定站住腳步。

駭人的安靜令人想要作嘔,我從未像今日這般虔誠地祈求天地衆神。我卻應該祈求什麽?我心裏明明早已清楚,哪怕被衆人抛棄也會一直陪伴我的小黃,再也不會唠唠叨叨一頭紮進我懷中了。

溫莆輕輕扶着我跪坐在地上,捆住身子的繩索被他施法解開,他一把将我抱住,輕輕道:“它是為了你,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再沒有時間猶豫。你,不要讓它的心思白費。”

我哽咽着靠在他肩頭,止不住的淚水将他衣衫濡濕大片,指尖沉重冰涼到想要抹一抹臉也是妄想。我用力點點頭,就着溫莆托住我的手想要站起身,卻晃了晃跌回到地上。

溫莆驚惶躬身來看我,疊聲問道:“身子如何?可是受傷了?”

我擡頭朝他擠出一個笑容,不好意思道:“沒有,不過是今天沒吃晚飯,剛剛耗力太多,現在沒什麽力氣罷了。”

溫莆皺着眉頭看似仍有些猶豫,我催促他道:“可否先背着我走一段,讓我緩一緩,就沒什麽大礙了。”

眼下我們依舊身處險境,溫莆也不便多說,舉手将我駝在他背上,施展法力在暗黑的枯木間騰挪穿梭。

心口處中方才一直被我忽視的痛楚漸漸擴大,我偷偷将手覆在傷口默默施法,半點作用也沒有,早該想到那些箭矢怎麽會普通?攤開掌心才發覺滿是濃稠的血液,我用力将手在衣服上狠狠擦拭,想來,這是今日穿鳳袍的唯一好處了。

轟隆地一聲巨響自身後爆裂開來,溫莆停住身形回頭眺望,漫天刺目的火光卷着灼熱的氣流猶如千軍萬馬齊齊向我們奔騰而來。

赤紅的火光映在溫莆褐色的眸中,讓我清晰地看出他眼中滿布的憂慮,他卻依舊清清淡淡說:“抱緊一些,走出這個林子便好了。”

這一場大火在岩陀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片刻功夫我已經能感到周身空氣舔舐皮膚的熱度。

溫莆在林間走走停停,不時駐足思索片刻,又向其他方位奔去。他額頭漸漸布滿細密的汗珠,我艱難

地舉起手用衣袖幫他拭去,他側過臉來對我笑了一笑:“我以為自己謀算地很好,他終究還是勝我一籌,連我三日前潛入這裏推算過的機關,居然也被改了方位。”

他頓了頓,語聲有些艱澀地問我:“你可會怪我,我并不清楚你的心意,自作主張帶你身入這樣的險境。”

我搖了搖頭,喘着氣說:“他設下天羅地網要取我性命,橫豎都可能會死,我只是不想害了你們。”

溫莆又退了幾步,背着我向右飛去,他安撫道:“你再撐一撐,我們就要走出去了。”

我将臉緊緊貼在他右肩上,四面八方灼燒的焦糊味鑽進鼻間,将他滿身的藥香也壓了下去。深思逐漸渙散,就連摟住他肩膀的手也開始慢慢失去力氣,我想就閉上眼這樣睡上一覺,可是我多麽不忍心看到溫莆獨自一人面對這樣生死未蔔的困境,我想要輕輕喚住他再說上一會兒話,也許就不會這樣疲累,喉頭卻哽住發不出一星半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有什麽東西在兇狠地搖晃着我,我費力撩起眼皮,溫莆驚慌失措的臉映在眼前。

我從來未在他臉上見到這樣深刻的害怕,仿佛天地崩塌萬物成灰般的害怕。他手掌顫抖着覆在我心口上,源源不斷的熱氣輸送進來,卻還是始終無法驅走心髒越來越深的寒冷乏力。

他臉色在身後火光的照耀下閃出妖異的慘白,嘴唇不住翕動着,斷斷續續喚道:“素榛,素榛,你應一應我,快應一應我。”

我擡起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盡力平穩道:“你快些走吧,我,還是對不起你,對不起小黃了。”

他顫抖着将我擁在懷裏,嘶啞着聲音道:“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我試圖牽動嘴角笑一笑,說:“你可以再收一個徒弟,不會像我這麽沒用。不過是同一張臉,我們并不是同一個人,你不要傷心。”

溫莆身體僵住,他臉上浮現深深的痛楚,将臉貼在我耳邊,無助地否認着:“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眼前的一切都急速黯淡下去,我擡手想要拍一拍他的肩,卻是再也不能,我聽到一個聲音最後輕輕地回蕩在空中,它說:“溫莆,我并不愛你。”

我想這樣也就夠了,他還會是那個超塵脫俗萬事難動的神仙,他還有那麽長久的生命可以慢慢走下去,而我,這樣短短幾千年的存在真是算不得什麽,能有一刻這樣安靜而肆無忌憚地躺在他懷裏,我便覺得,此生再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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