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方有些神識的時候,周身的黑暗就是這樣安穩而和暖,悠長舒服的一覺,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不過,似乎還是稍稍欠缺什麽,對了,全身沒有氣力,果然能吃些東西就好了。

我試探着沖破這深沉的黑暗,一下,兩下,終于有了白茫茫的光亮刺進來,只是它們晃動的厲害,太叫人頭昏腦脹。我感到有什麽東西把我輕柔地托起,反正我也無力抵抗,便溫順地任由它擺弄。

各種各樣的液體不間斷地灌進我的嘴裏,有些極苦,有些微甜,有些無味。

待我飲完這些東西,它卻把我扔了回去,喂,好歹給口吃的。

可惜沒人理我,只得作罷。

我又困倦起來,索性安然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忽然發覺全身多了些力氣,于是再次被灌入液體。

這樣一次複一次。久到我腦子裏再也不會忽而蹦出莫名的畫面,仿佛自己從來就是這樣一段空白。

指尖是絲緞柔滑的觸感,我睜開酸澀脹痛的眼,就看到月白的雲紋帷帳,我喉頭緊一緊,發出沙啞難聽的一個音節。

靠在床邊眯眼打盹的少女如同被驚着的兔子一般,猛地蹦起來。她痛苦的“哎喲”一聲,一邊揉着方才被床板磕着的膝蓋,一邊眨着水盈盈的大眼睛向我看來。她圓圓的眼越睜越大,漾開濃濃的驚喜,旋即彎成漂亮的月牙,一跛一跛奔出門外,亮起清脆高昂的聲音喊道:“君上!君上!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我覺得甚是糊塗,撐着手臂試圖坐起來,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子,一個白色的身影風一般旋進來。

面色蒼白的男人小心翼翼将我摟在臂彎,大力捏住我胳膊的手洩漏了他內心的極度緊張。雖然我眼下意識不清楚,不過自己是個女人這件事還是不會忘的,被一個陌生男人就這麽暧昧地抱在懷裏,雖然他長得很好看,但也不能白白被占了便宜。

我小心撐開他往後退了退,他卻似乎被我這個小動作吓了一跳,明亮眸裏的關切霎時暗下幾分。

他張開口,銳利的目光直愣愣盯住我,聲音如同寒冰相擊:“阿離,你可還記得,我?”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将他從頭看到尾,為了表示我并非是在敷衍他,其實從他剛進屋裏,我便對他打上了陌生人的記號,只不過看他的樣子若是我此刻搖搖頭,他會恨不得撲上來把我咬死。

我又稍稍往後坐了一點,讪讪笑道:“這位公子,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先認出你是不是困難了些?”

他平滑的眉心皺一個深深的川字:“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我真誠地點點頭。

他右手兩指搭上我的脈搏,我禁不住打了個顫,這人手冰涼得幾乎沒有絲毫溫度,究竟是人是鬼?

他沉吟半響,眉頭越鎖越緊,終于将手移開,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話:“你重傷方愈,多休息些日子吧,她是甘藍,有何事只管吩咐她便可,我明日再來看你。”語罷竟不管不顧起身離開了。

方才那位兔子般的少女咧嘴沖我笑着道:“姑姑有什麽吩咐,甘藍一定義不容辭赴湯蹈火。”

我尴尬地看着這位甘藍姑娘,拿不定主意猶豫道:“那個,甘藍,你叫我姑姑,我肯定是你親戚吧?”

甘藍捂着嘴“撲哧”一笑:“甘藍哪裏來的福分有姑姑這樣的親戚呢,不過是全族的人除了君上都這樣喚您,甘藍也不敢逾越。”

我驚疑不定:“你們全族人都認得我?”

甘藍理所應當道:“那是自然,誰不知道您是奈何橋上賣湯的孟姑姑,只不過君上從不讓我們同外族的人論起您。”

我吃驚地快要掉了下巴,奈何橋上賣湯的孟姑姑?以我的認識來說,能對上號的,不會那麽恰好就是……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覺得那麽好笑:“你是說,我是那個,就是那個,傳說中,孟婆?”

甘藍撇了撇嘴:“人間故事裏确實是這麽個叫法。”她又很是忿忿地替我打抱不平:“婆婆什麽的多顯老,咱們姑姑可是還未出閣的姑娘呢,便是同君上早定了親,也還是沒有行禮的……”

“什麽!”我驚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甘藍趕緊蹭過來扶住我又繼續靠下,我顫抖地指着門:“你是說,你是說,剛剛那個男人,是我還未成親的相公?”

甘藍毫不在意我內心巨大的震動,彎彎月牙似的眼睛滿是羨慕地點點頭:“君上對姑姑的好我們可都是見着呢,姑姑外出游歷那麽多年,君上毫無怨言等着姑姑回來,半年前君上突然外出将姑姑接回來,姑姑滿身是血,吓死我們了!君上日日夜夜衣不解帶地守着姑姑,可算是将姑姑救回來了,不過君上也元氣大損如今還靠着黑白大人調養呢!”

她似乎又有些遲疑,吞吞吐吐道:“所以,方才姑姑說不記得君上了,君上想必是很傷心的。”

說罷,眨巴着大眼睛小心翼翼打量我。我有氣無力地揉揉額頭,消化着這些讓我寧願再次昏過去的消息。甘藍惶恐地注視着我,水汪汪的眼裏已盈盈帶上了淚花,道:“姑姑是不是怪甘藍多話了。”

我擺擺手,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我就是頭有點疼,你看看能不能給我弄些

吃的,我想再睡上一會兒。”

甘藍見我沒有生氣,立即脆生生應了下來。

我虛脫地倒在松軟的被褥上,試圖接受自己突如其來莫名的尊貴身份,還有一個沒有半點印象的未婚夫君,這樣一份大禮來慶祝我清醒過來,未免太隆重了些。

心口隐約有些陣痛,我悄悄解開衣襟,低頭看到心口處有着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已是有些時日的暗紅色痂殼,如同一枚刻壞的印章直剌剌烙在身上。我複又将衣結默默打好,精疲力竭地看着窗外大亮的天,思緒一片紛亂。

每日甘藍會攙着我到院子裏坐上一會兒,半楓荷偌大的院子裏除了我們便見不到旁人,甘藍說是君上不讓閑人來擾我清淨,她怕我悶,每天絞盡腦汁手舞足蹈地講些有趣的故事逗我開心。我卻并不覺得這種安靜難熬,似乎天生就習慣這樣兩個人模式的生活。

半楓荷裏很是符實地落着連天的荷塘,幽綠的荷葉比肩蔓延,荷花還含着骨朵兒未及吐蕊,微風偶過,裹來清雅的香氣。甘藍細心地在荷塘畔的貴妃榻上鋪了三層厚實的軟墊,毫不在意我倦怠的發呆,繼續今日說書的主題——她崇敬的君上的轶事。半個時辰過去,一壺涼茶幾塊糕點,早已被填進了她的腹中,而我百無聊賴地第十五次瞥過那個自以為很好地隐藏在荷塘對岸老柳樹下的故事正主。

我姑且認為他這樣每日躲躲閃閃在遠處偷窺我的舉動是害羞,可是每次都要等我裝睡之後才會偷偷摸摸坐在床榻邊盯着我眼也不眨着實有些考驗我不怎麽出色的演技。今日不知是否入了夏,空氣沉悶而僵硬,我胸口覺得很是煩悶,一個久未成形的主意此時忽然堅定起來。我踏上鋪着小顆圓潤鵝卵石的長徑,舉起手示意驚慌的甘藍不要跟過來,站定在那個白衣森然的男人面前。

百轉千回想了許久的話吐出來竟然成了:“你每天這樣站着累不累?”

他面無表情有禮地答道:“不累,還好。”

“那個,君上……”

他蹙眉打斷我道:“這是他們的叫法,你不用……”又頓了一下,擡眼打量我的神色,道:“我叫白修。”

“哦,白修。”我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他聽到似乎依舊有些不豫,抿抿嘴卻也沒有再多言。

我低頭盯着腳下一顆鵝卵石的細長裂紋,悶悶問出那個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聽說,我跟你是未婚夫妻?”

他毫不遲疑地落地有聲:“是。”

雖然早已被甘藍告知,可聽到他親口承認,還是讓我似突然咬下一口花椒般,心腸都酥酥麻麻憋

在了一起,半響沒有纾解的法子。

白修走近幾步,不容置疑地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冰涼的眼眸裏燃起一抹炙熱的溫度,聲音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阿離,我很想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但我也希望是你很想要讓我做你丈夫的那一天。”

這樣直白的愛意還是讓我有些動容:“白修,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有些亂,你等等我,等我想清楚了,我們再……”

我臉一紅,停住話頭,轉而問他:“你喚我阿離,我可是叫這個名字?”

白修薄薄的唇勾出淺淡的笑意,在初夏拂柳深深淺淺的綠意裏,對我悠悠道:“你叫孟離,是我的阿離。”

軟軟的語調竄進耳裏,他帶着縷縷寒氣的懷抱驅散了空中醞釀的悶熱,我脊背僵直了片刻,終是将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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