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樣歇了好些日子,直到我飯也吃得多了,覺也睡得足了,渾身筋骨全都活動開了,覺得再如此下去身體痊愈腦子發病了也不成,便試探着問白修:“你這裏可有什麽活計可以給我做做的?”
白修正在削蘋果的刀頓了一下,擡眼看我:“太悶了?”
我撐着脖子谄笑着點點頭。
他将削幹淨的蘋果細細切成一瓣一瓣擺在白玉果盤裏,瑩白修長的指上沾染點點黏膩的汁液也渾不在意,他将擺得跟一朵花似的蘋果瓣兒推給我之後,才拿起一旁的絹帕随意擦擦手,道:“我本想等你身子好了之後陪你四處走走,豈料近日族裏的事物頗多,也尋不出空隙。”
我趕緊吞下嘴裏的蘋果,擺手道:“你若是忙,也不用日日都來看我。”
看他神色暗下去幾分,我只好硬着脖子繼續道:“我也可以過去看你的。”
白修聞言猛然擡起頭,一雙眼裏熠熠生輝,看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思索片刻問我道:“你可還記得昔日在奈何橋上是如何渡靈的麽?”
我茫然搖搖頭,他笑着握起我的手道:“那也沒關系,其實很簡單,不過你以前也總鬧着悶,就喜歡他們聽些故事,才會讓你去奈何橋上做了引渡人,如今再去重拾舊業,你可願意?”
我對白修這個安排很是開心,多重溫些前事拿不準也能讓我快些恢複記憶,說到底每日對着白修的濃情蜜意,自己卻滿腦空空,也覺得心疲神倦,感情若非發至肺腑,便如巨擔令人難以喘息。于是我喜滋滋贊成白修的建議。
白修牽着我的手踏出半楓荷的第一步,讓我仿佛有種重生的恍惚錯覺。有白修在身邊甘藍總是格外安靜,她收起了平素的叽叽喳喳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們身後。原以為陰氣陣陣的鬼族卻有着江南般溫柔秀美的景致,曲折的青石路兩旁林木依依,蟲鳴鳥叫婉轉可愛,便是連拂在臉上的風也夾雜着軟綿清新的花香。白修握着我的手閑步于一汪碧湖邊,倒像是踏青郊游,側過臉期許地望着我:“你說過江南風景別有味道,我命人造出這樣的景希望你能更喜歡陰界一些。”
我避開他灼熱的視線,紅着臉點點頭,轉而眺目望見湖堤之上數十人默默而行,男女老少皆低頭垂面,一襲白衣,我好奇問道:“那些可是亡魂?”
白修點點頭:“他們都是要過奈何橋飲孟婆湯的将死之魂,前塵往事了解之後,便可進入輪回道投胎往生。”
那些亡魂繞了個圈子也走下湖堤,整整齊齊立在岸邊一座木橋旁等候。
白修拉我踏上木橋。這橋
建得極其精致,橋身曲曲折折,僅能容兩人并肩而過,半人高的扶欄上浮雕着連綿複雜的刻紋,卻并無上色,讀起來很有些艱澀,直到行至長橋中段的一座竹亭前,我才回味過來,原來這些浮雕刻的都是一個人從出生至青年到終老的各種尋常場景,短短數十年人世百态皆濃縮其中,不免有些唏噓。
白修收住步伐,擡頭望向竹亭,說:“到了。”
青竹搭砌的亭子像一座關口,将長橋分隔成兩段,後面的橋身延伸進廣闊湖泊的深處,被浩渺的煙氣遮擋住了盡頭。我随白修視線移到這小小的四角竹亭上挂着的一塊木匾,上面只有行書寫着的一個黑色大字“夢”。
白修解釋道:“便是因這個字,世人才會喚你‘夢婆’,不過後來時間久了他們将‘夢’誤當做了你的姓氏,就以為是‘孟婆’,你倒好,索性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孟離。”
我恍然大悟,果然世間傳說的可信度都是需要打一個大大折扣的。
竹亭四面都垂着細密的竹簾,白修伸手掀開,示意我進去。
亭中擺放着同樣的青竹桌和兩只青竹凳,桌子上孤零零地落着一只小紫砂壺和一只紫砂杯。一個白衣男人垂手立在桌旁,朝白修微微行了一禮。他擡起頭目光緩緩掃過我身上,飄忽不定的眸子讓他有種夢游般的奇妙感,臉龐是與白修有些陰柔面孔恰恰相反的剛毅,緊緊抿起的嘴角仿佛無聲地表達着與他人的淡漠疏離。
“你辛苦了。”白修淡淡道,轉而向我介紹:“想必你也不認得他了。他叫黑白,助我協理族中各事,你不在的日子,他便暫時替你渡靈。”
我向他拜謝道:“有勞黑白大人。”
黑白依舊保持着他巋然不動的面無表情,平靜地回了三個字:“不客氣。”
忽然他擡頭對白修說:“君上,關于那個東西屬下有些眉目了。”
白修聞此面色凝重起來,兩條秀長的眉擰在一起,轉身往外走去命道:“你先随我來。”
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沖我笑一笑:“你且試試,若有事便叫甘藍來尋我。”語畢,一刻不停地帶着黑白快步離開。
我愣愣站在原地,這兩人都急匆匆走開了,都沒人告訴我這渡靈究竟該如何去做呢!
甘藍見白修走遠,頓時舒了一口氣,整個人輕松起來,又伶牙俐齒對我道:“姑姑不要介意,這個黑白大人就是這樣,除了對君上恭敬以外,在什麽人面前都是個木頭樣子,所以大家見到他有時比見到君上還要害怕,不過這樣也才能威懾衆人嘛!”
我忽然浮起一個念頭,有些好笑地問甘
藍:“這個黑白大人不會就是人們所說的黑白無常吧?”
甘藍活潑地肯定了我的猜想:“沒錯,世人都以為黑白無常是兩個人,其實呀,都是我們黑白大人,不過他時而著黑衣時而著白衣,便成了這樣的誤傳吧。”
我無奈的扶額嘆氣,看着往昔知識這樣一點一點被推翻,莫名湧上一陣深深的憂傷感。
甘藍哼着小曲很有氣勢地沖外面喊:“帶一個進來。”
我無比忐忑地坐到竹凳上,總不好意思在這樣一個認為我理所當然會做任何事的孩子面前表現我的無力。
接觸到凳子的一剎那,渾身似被雷電擊打過一般,一股熟悉到莫名的氣流縱貫全身,我身體裏仿佛鑽進了另一個人,她操縱着我對剛剛走進來的亡靈發出與我往日迥異的低沉聲音:“坐吧。”
我揮一揮袖子,面前的女人擡起她一直低垂的頭顱。是一位年輕娟秀的姑娘,規矩的坐姿想必生前是教養良好的名門閨秀,呆滞無神的雙眼周圍有紅腫的痕跡。我讓自己對上她的視線,不疾不徐地緩緩問道:“你何故來此?”
她眼角眨動一下,微微凝聚出一些光芒,稍稍偏了下頭,默然片刻,用婉轉的嗓音毫無起伏地講述起來,如同在念一本枯燥無味的佛經教理:“我十六歲在燈會上結識李郎,與他一見傾心兩情相悅,可惜他家道貧寒,屢考不中,我父親不願我嫁與他為妻,我便與李郎相約離開卞城,出逃當晚被父親察覺,帶人将李郎綁了起來,一氣之下送往官府告他誘拐良家婦女,且買通縣官要折磨李郎令他冤死獄中,我從丫鬟手中奪了剪刀,以死相逼求父親饒他一命,父親卻告訴我李郎早已耐不住刑獄命喪黃泉,我悲痛之下自刎追随李郎而來。”
我瞧了瞧她微露的衣領下,确然有一條紅線。搖了搖頭。
擡手端起小小的紫砂茶壺,稍稍傾斜無色無味的液體便從壺口扯出一根透明的線,融在紫砂杯底,無聲蓄成滿滿一杯,我及時停手落壺,将斟滿的杯子輕輕推到她面前。動作一派流暢自如,猶如幾千幾萬遍之後的習慣成自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哄勸的意味,拿捏出最合适的聲調來誘惑她喝下面前的東西:“講累了,喝杯茶,歇歇吧。”
她順從地伸出纖細的手指捏住杯盞,杯裏的液體晃動起微小的波紋,她将杯子靠近唇邊,踟蹰地停下不動。
我并不出聲打擾她,右手一下一下地撫着茶壺,撫了十下,她終于仰頭将整杯液體倒進了嘴中。
紫砂杯磕放在桌上發出一絲鈍響,她原本就呆滞的目光變得更加渙散。我勾起唇角,指着另外一道
相反方位的竹簾對她道:“去吧。”
她似木偶一般順着我的話穿過竹簾,消失在橋上。
甘藍站在亭子一角有些感嘆:“不知她能否和她的李郎相遇。”
我端起她飲過的杯子,放在掌中細細摩挲,直到杯身染上暖暖的溫度。回頭看向甘藍澄澈的大眼睛,輕輕道:“又是一個癡心錯付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