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仰首擡颔,我晃動一下僵直的脖頸,佝偻的老者邁着蹒跚的步子消失在浩淼的碧湖煙波深處。

甘藍貼心地建議:“外邊兒已經沒有亡靈啦,姑姑歇息一下吧,甘藍去幫姑姑拿些點心茶水來可好?”

我點點頭,忽然想到這些日子都不曾見到白修了,我這個大衆周知的挂名未婚妻确實不太稱職,便喚住甘藍:“等等,你去準備幾樣點心,我們去看看白修。”

甘藍水汪汪的大眼睛頓時彎起像極了偷到腥的貓。我獨自一人循着她描述的路徑前往白修的滄壁樓時,心中隐隐覺得她方才滿頭大汗喊着肚子疼的樣子也沒有那麽可信。

一路穿花拂柳,确是将陰界景致飽覽一番,處處氤氲出的江南風光着實讓我心曠神怡,念及白修素日來的種種體貼關懷,心中湧上七分甜蜜三分隐憂。不知不覺,耳畔灌入轟轟作響的流水聲,竟有一處不大的瀑布激流直下,帶起縷縷濕意鋪面而來,滄壁樓便依仗着這白練而建。

朱色樓閣裏悄無聲息,半個仆從身影也無,我納罕地将點心盒子放在廳中黃梨木桌上,退出門外,想着水畔清涼,不如邊玩水邊等白修回來。

飛瀑下一汪深潭水清透徹,一粒粒圓潤小巧的鵝卵石乖巧地躺在水底,鮮活可愛,我瞧瞧四周并無人跡,索性褪下鞋襪,将腳泡在水裏,爽快的涼意順着腳底直爬到頭頂,我惬意的嘆出口氣,舒展身子将自己嚴嚴實實塞進水潭旁濃郁的綠蔭裏。雀鳥在林木間滴瀝叫得婉轉柔美,簡直是世間最合适不過的催眠小曲兒,哄得我昏昏欲眠。

一覺睡得酣暢淋漓直至日近西斜,洋洋灑灑的一個哈欠被白修罕有的怒氣淩冽的聲音哽在喉嚨:“阿離命相熬不過明年春天,叫我如何冷靜!”

我将擡起一半的身子又壓了回去,黑白的聲音如金石铿锵無情:“君上心中早已有數,孟離回來的時候已是無救之象,七竅玲珑心耗損五竅即便是滿天仙君也無計可施,君上耗盡半身修為為她吊着這一口氣,也不過是拖些時日罷了,天道循環,生死有命,君上不會不知。”

淩厲的殺氣拂過樹葉簌簌作響,黑白的悶哼被瀑布飛流的聲音掩蓋得微不可聞。

晌午的日頭漸漸西沉,一池潭水開始透出幾分錐心的寒涼。白修幾乎要将人骨頭凍住的語聲響起在沉悶的密林中:“這些話我不想再聽到,便是上天要她的命,也須得先問過我放不放她入輪回道!”

黑白悶聲道:“屬下僭越了。”

白修問:“定天珠之事可有眉目?”

黑白答道:“上古密卷中記載,定天珠乃是天地混沌初

開之時,先元天君誕下的九尾龍子化成,分別守于四海八荒,凝聚至純精魂,庇護天地萬物福澤不息,不過這定天珠只是傳說之物,究竟分別落于何處,極難查尋。屬下與人搜集數萬典籍,至今唯能推測出四顆定天珠的蛛絲馬跡。一顆應是鑲在代代傳于人間帝王的護符之上,一顆極可能藏在南海龍君手中的定海碧盤內,一顆據聞在魔君宗翰手上,還有一顆在無極之境的梼杌腹內。”

白修問道:“有幾分把握可以取回來?”

黑白穩穩道:“不到三分。”

他嘆道:“君上可知,這幾處若不是有萬全之法怎會藏着定天珠這樣的天地至寶,單說人間那顆,屬下曾妄圖竊取,卻被那護符上的封印反噬,除了歷代真龍天子親手傳贈,旁人便是想要觸碰也是不能。”

白修低低道:“天地間唯有定天珠能修補七竅玲珑心,五竅盡碎,必得五顆定天珠才能成事,餘下幾顆何時能有着落?”

黑白沉默片刻,方道:“屬下不知,只能勉力一試。”

白修沉吟稍時,緩緩道:“當下之計,需在半年內集齊五顆定天珠,取珠一事,我自有主張,你只管安心追尋消息,還有……養好自己的傷罷,方才我是氣急。阿離……我再也不能讓她離去……”

黑白淡淡道:“屬下遵命。”

白修複道:“此事莫要走漏風聲,宗翰城府極深,只怕還未死心,囑咐陰界衆人,不得透露半點關于阿離的行蹤。至于阿離,也要瞞着。”

我心頭一動,揚聲道:“不用瞞了。”

“誰?”樹枝窸窸窣窣的翻飛作響。

一雙腳在潭水裏泡得久了稍稍僵硬發麻,我慌亂掙紮着起身,一踩上潭底圓潤濕滑的鵝卵石,站立不穩,頃刻撲通摔倒在水裏。

白修蒼白的面孔從樹後轉出來,看到我狼狽的樣子後,幽翠樹影掩映下的面色又森然了幾分。黑白身形挺拔地立在一旁望着白修匆匆涉水抱起半身濕透的我坐在幹爽的草地上。

白修俯□子,捏捏我浸滿水的衣角,投也不擡地吩咐黑白:“你先退下吧。”

黑白不動聲色地看我一眼,轉身消失在林間。

白修輕輕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解釋着:“我想給你送些點心,見你不在,這裏景色又好,便想在這裏等你回來。”

他猛然擡起頭,一雙漆黑的眸子如同晴夜裏最是耀眼的星子:“你特意來看我?”

他炙熱的目光有如火焰般讓我有灼傷的痛感,慌忙別開眼,諾諾應道:“是特意來看你。”

他突然伸手握住

我的腳,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我心一沉,用力從中掙脫,卻仍被他牢牢箍住:“你腳麻了,不要亂動。”

見我順從聽話,他又道:“你剛剛聽去了幾分?”

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偷聽行徑,但也不想瞞他:“全部。”

他嘆了口氣,手上力度加重:“阿離,這件事,我本不想讓你知道。”

我道:“事關我自己性命,白修,你不需要瞞着我。”

他不錯睛地盯着我,聲音陰郁艱澀,将原委始末娓娓道來:“你的這顆心不是普通物事,乃是一顆七竅玲珑心,你在魔族……受了重傷,他們用的是千誅箭,專克修道之人,一箭穿心,七竅玲珑心損傷五竅,所以你也會頓失記憶,若不将玲珑心修補完好……”

他哽咽不語,我吶吶接口道:“便活不過明年春天。”

隐落西山的太陽只餘薄薄一層金輝,灑落在白修本就蒼白的面色上更增羸弱頹唐之色,他道:“若是凡人或尋常神仙,只要不是散盡了三魂七魄,我身為陰司之主總有些辦法。但,阿離,你不同,你原本身份尊貴,為褪去神蹤重生歷練,将元神封入了七竅玲珑心的神竅之中,若不能修補好玲珑心,你元神只能随它碎裂,再無重生可能。”

他放下我的腳,伸臂環住我雙腿,将頭輕輕埋下,稚子般孱弱無力,游絲似的聲音傳出:“阿離,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死,你不要怕,我這次一定能護着你。”

原來這都是我昔日自讨苦吃的結果,看着白修為我的過錯傷神憂擾,我心裏針紮也似的難受,終于還是伸出手,安撫地摩挲着他細密的黑發,低聲道:“我信你,白修,我一直都信你,我不會輕易死去,我還會活很久,你不要擔心,定天珠,我也可以一起來找。”

他倏地擡起頭,毫不留情拒絕道:“定天珠的事你不用管!你只要安心等在這裏,我一定可以三月之內全部取回來救你!”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迫使他直視我雙眼,思忖着逐字逐句道:“白修,事關我自己性命,我怎可讓你獨自代替我承擔,與其坐以待斃,不妨讓我幫你,半年時光算不得充裕,你也信我一次。”

白修墨色的眉皺起,阖上雙眼不發一語。

我看出他心中動搖,繼續懇切求道:“白修,我于心不安,求求你。”

他清亮的眼閃過無奈,擔憂,不舍,終是妥協道:“阿離,你知道,我總是無法拒絕你。”

我悄悄掩下一絲莫名的興奮,心中隐有愧意。

白修撿起我先前扔在一旁的鞋襪,慢條斯理逐一為我套上,沉穩有力地為

我一一部署:“你如今玲珑心被毀,法力盡失,體虛氣弱,窮兇極惡之地萬萬不能冒險,更何況異族不軌之人還對玲珑心惦記不忘,切不可露出半分痕跡。方才黑白說有恰有一定天珠在人間帝王手中,強取不得,你可去試試其他法子,不過此行你一定要帶上甘藍随同照顧你起居,若有何意外,她也可以護着你。”

我自然滿口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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