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巴車搖搖晃晃停在路邊站臺,出租車司機蜂擁而上,熱情地拉着下車的乘客詢問目的地。
沈攸笑臉拒絕,拖着兩個滿是腳印的行李箱繞到街邊小路。
商店老板娘探出頭,瞧見沈攸一臉激動:“哎!攸攸回來了!”
沈攸笑着打招呼:“李阿姨好,回來了,您和叔叔最近身體怎麽樣?”
“都好都好,哎呦,快一年沒見了,攸攸越來越帥了”
李阿姨手腳利索裝了兩袋瓜子花生就往沈攸手裏塞。
沈攸不好意思,連忙拒絕,李阿姨快手給他系在行李箱的提手上,熱情道:
“拿着,客氣什麽,街坊鄰裏多少年了,又不是只給你一個,順帶給你媽媽帶回去,你不吃你妹妹還吃呢。”
沈攸推脫不了,只好收下:“謝謝李阿姨,年關忙,您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李阿姨:“不忙不忙,快回去吧,你媽媽一早就在等你了。”
天色漸暗,沈攸告別她,加快步子往家趕。
篤篤——
“來了——”
文暖擦了擦手,打開門,一臉欣喜:“回來了,快進來!東西這麽多就打電話給媽媽呀,媽媽來幫你拿。”
“不用,很輕的。”沈攸沒管那些行李,先抱了抱文暖。
下巴搭在她肩頭,長舒一口氣:“媽,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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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暖拍着兒子的背:“辛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沈攸進屋,四處張望:“小鹿呢?”
文暖轉身進廚房:“她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和同學出去玩了,要叫她嗎?”
沈攸:“不用,讓她玩,飯點再叫她。”
他脫了外套,給桌上的花換了水。
文暖想讓他休息,沈攸偏要進廚房打下手。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了兩下,沈攸拿出來,看到兩條消息頓時屏住了呼吸。
「到家了嗎?」
「能不能來找我一下,我迷路了。」
沈攸腦中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卻遲遲不敢下定論。
沈攸:「你在哪兒?」
那邊回:「在香林路,旁邊有個靓仔理發店,我在理發店門口的石凳上坐着。」
沈攸清楚黎渭川不是會亂開玩笑的人
可他來幹什麽?!難不成專程來找他?
“媽,我有點事要出去一趟!”他抓起外套跑到門口。
文暖探出身,不放心道:“快吃飯了,你要去哪兒?”
沈攸站在門口,鑰匙攥在手中,心跳有些快:“去找.....一個朋友。”
黎渭川坐在石凳上,一次次退出微信又點進微信。
沈攸只發了個「我來找你」便沒了後續。
他擔心沈攸在路上分神,便不再發消息,百無聊賴點着屏幕,直到天色暗落,手機也快沒電。
沈攸氣喘籲籲跑到香林街,一眼就看到坐在石桌旁打盹的黎渭川。
靓仔理發店的招牌一到晚上就會點亮,五顏六色的光影落在黎渭川上半身
沈攸慢慢走近,不知怎麽想的,拍了下黎渭川的肩,在他耳邊喊了聲:“靓仔!”。
黎渭川一個激靈差點摔地上,被沈攸攙了一把,“吓死我了!——存心報複是吧。”
沈攸自知理虧,摸了摸鼻頭,低聲問:“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來找你”黎渭川說得理直氣壯:“難不成真讓你一聲不吭就跑了。”
沈攸小聲念了一句:“沒跑”。
黎渭川裝作沒聽到,扯開話題:“我找了你檔案裏的地址,結果司機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你家真難找。”
沈攸讓黎渭川跟上他,走在前頭,說:“前幾年城區改建,幾條路換過名字,檔案上寫的是以前的路名。”
“這樣啊”黎渭川問:“你知道滴滴打車怎麽重新評分嗎?”
沈攸:“嗯?”
黎渭川心虛:“我以為司機故意繞遠路,差點和他吵起來。”
沈攸:……
天色已暗,點點燈光透窗而出,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飛機上黎渭川打了滿腹草稿,想着一見到人就解釋清楚,可每次只要起個頭,就會被沈攸帶到其他話題上去,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
黎渭川甚至自閉地想,沈攸是不是已經沒那麽喜歡他了。
路邊的小販支起攤位,沈攸一個個介紹當地特色小吃。
黎渭川站在他身側,看着比自己矮上半個頭的人絮絮叨叨說着話,卻什麽都沒聽進去。
“沈攸”,黎渭川打斷他:“對不起”。
沈攸愣了一下,動了下唇欲言又止。
“那天,我不是那個意思,可能是我不太會說話,但我做出的所有決定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當初知道你喜歡我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也從沒想過你會喜歡我,所以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
黎渭川喉嚨動了動,偷偷朝沈攸貼近一步:“你說我不喜歡男生,別人我不清楚,但對你并沒有,起碼你親我那次,我并不反感,更多的是意外。”
沈攸霎時露出茫然的神色,身體忽然僵直,放在大衣口袋的雙手捏緊指尖。
而黎渭川還在繼續,“我喜歡和你待在一起,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所以我想我應該是喜——”
“叮鈴鈴——”
沈攸猛地回神,将手機貼向耳邊,雙手都在發顫。
“喂,媽——”
話卡在一半,黎渭川本就夠緊張的了,一被打斷,都不知道待會能不能接下去
可對方是沈攸的媽媽,縱使有萬般怨氣也得咬碎了往肚子裏咽。
大不了再說一次。
沈攸接起電話,側過腦袋說了幾句,又突然朝黎渭川看來,面露糾結,而後捂着話筒走到黎渭川面前,“我媽問你願不願意去我家吃晚飯。”
沈攸手機裏女人的聲音大了些:“是攸攸的朋友嗎?”
沈攸與黎渭川對視一眼,開了免提。
黎渭川:“阿姨您好,我是攸攸的朋友。”
沈攸臊紅了臉。
文暖:“攸攸說你只有一個人,大冷天的也別亂跑了,來阿姨家吃飯。”
黎渭川倒是想去,但一想到自己與沈攸已不再是純粹的朋友關系,面對沈攸媽媽毫無由來地心虛,語氣糾結:“阿姨.....我.....”
"別跟阿姨客氣,多雙筷子的事兒,和攸攸說讓他趕緊的,飯菜都涼了。"
文暖挂了電話,沈攸把手機收回去,眉眼低垂。
雖說想和黎渭川分道揚镳的是他,可親眼看見黎渭川猶豫,還是會忍不住難受,“沒關系,不去也沒事,我會和我媽說你還有事。”
黎渭川沒說話,只一路跟着他。
和他一起坐上公交,在同一站下車,一同走進居民樓。
開門前,沈攸問黎渭川,“我以為你不願意來”。
黎渭川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你都沒問,怎麽知道我不願意。”
推門而入,一個紮着馬尾辮的女孩站在飯桌前擺碗筷,女孩兒聽到聲響轉頭,一張和沈攸七八分相像的臉映入眼簾。
“哥你回來了!”沈鹿跳到沈攸身邊挽着他的胳膊,親昵夠了,才看見門外還站着一個人,“哥,這位是?”
沈攸介紹:“這是我朋友,黎渭川,小鹿叫黎大哥。”
沈鹿警惕地打量了黎渭川一番,眼底閃現出一絲光亮。
她松開沈攸,突然正經道:“黎大哥你好!我叫沈鹿,你可以和我哥一樣叫我小鹿。”
黎渭川:“小鹿你好”。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在知道兩人是高中同學,現在還在同一家公司的時候,文暖對黎渭川的好感度直漲。
文暖說:“攸攸很少帶朋友回家,以前我總擔心他性子太木,交不到朋友,這麽說,你們高中的時候關系就很好了?”
沈攸低頭,顧自吃着飯,沉默不語。
黎渭川的視線落在他發頂,抿了抿唇,帶了些悔意,道:“高中的時候,我們聯系确實不多,後來工作上有了接觸慢慢相熟起來,攸攸很好,好到我都後悔為什麽不在高中的時候就與他交朋友,阿姨您放心,攸攸一個人在外地不容易,只要我在,一定會照顧好他。”
眼底的憐惜一閃而過,黎渭川自己都未察覺,反倒被沈鹿捕捉到。
桌下,她裝作不經意拍了拍沈攸的腿,人卻無動于衷。
沈鹿知道他哥有個喜歡的人,那個人叫黎渭川。
當初她去沈攸工作的城市旅游,暫住在他家,無意間用了那個U盤。
這件事她沒和任何人說,就連沈攸也不知道。
她打心底對這個叫黎渭川的人感到好奇,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值得他哥暗戀了這麽多年。
作為娘家人,沈鹿和陳晏如一樣,一直以為對方是個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渣男,可如今見到真人,又覺得有些不同。
人家都追到家裏來了,為什麽他哥還一點反應都沒有。
飯後,黎渭川的去處成了問題。
他來得急,除了必要證件和一只手機其他什麽都沒帶,最近的機票也在第二天早上。
黎渭川說可以住賓館,文暖卻硬要他留下,“別花那冤枉錢,家裏什麽都有,你和攸攸擠一晚不就行了。”
沈鹿一口水差點噴出來,沈攸拿紙給她擦,黎渭川将兩人的動作納入眼底。
“哥,我自己來”她讪讪道。
沈攸把紙巾塞進她手裏,擡頭看了黎渭川一眼,又偷偷挪開視線。
沈鹿視線在他倆之間來回徘徊,恍然大悟。
肯定是兩個人吵架,哥一氣之下跑回娘家,哥夫千裏追妻。小說都這麽寫的。
“這麽晚了,黎大哥再去找住處多不方便”,她撞了撞沈攸的胳膊,打算好人做到底:“哥,你就委屈委屈,和黎大哥睡一晚”
文暖拍了下小姑娘的手:“你哥有什麽好委屈的,小黎是客人,要委屈也是他委屈。”
沈鹿吶喊:媽,你不懂!——
黎渭川有點懵,總覺得沈鹿欲言又止有什麽話要說。
他看向沈攸,征詢他的意見,:“那什麽,你...讓我擠嗎?”
......
晚上,兩人擠在了一張床上,本要蓋一床被子,結果沈攸不知又從哪兒抱來一床。
黎渭川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語:“攸攸,你說你喜歡我,可我怎麽感覺你像是讨厭我?”。
“能別叫我這個嗎”,沈攸背對他,半張臉悶在被子裏,漲得通紅。
黎渭川:“嗯?我覺得攸攸叫起來比沈攸順口,你們兄妹的名字連起來好像是鹿鳴呦呦。”
沈攸輕輕嗯了一聲,黎渭川翻了個身,面朝沈攸的後腦勺:“你和你妹關系真好,她還給洗水果給你吃,哪像我姐,只要我手機一拿,屁股一挨沙發,指定被她罵。”
身旁人許久沒動靜,黎渭川以為他睡着了,悶悶戳了戳他的被子,結果聽見沈攸的一聲嘆息:“我妹從小身體不好,小時候遭遇過車禍。”
他頓了一下,喉嚨幹啞:“右腿截肢了”。
有些話一旦開了頭,便發洩般盡數傾倒出來。
初三那年,沈攸父親和妹妹遭遇了車禍,父親當場死亡,沈鹿的右腿因長時間壓迫神經壞死,醫生建議截肢。
高中三年沈攸跟随母親和妹妹來到陌生城市。
母親和妹妹日日跑醫院,而他盡可能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絕不再給家裏添麻煩。
直到沈鹿裝上假肢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母女二人才回到老家,而沈攸繼續留在了那座城市。
沈攸側臉貼着枕頭,無神的目光落在窗邊:“小鹿吃了很多苦,現在她能和正常人一樣讀書交朋友,我們已經很知足了,對她好是應該的。”
“那你呢?”
“什麽?”
身後一動,黎渭川靠了過來,隔着兩層被子,兩具滾燙的身體緊貼。
“那你呢,一個人讀完高中三年,還要照顧你妹妹,也吃了很多苦。”
那麽多年過去,就連沈鹿都能雲淡風輕提起那幾年,唯獨沈攸不敢細想那些日子。
每日回到出租房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整理桌上成堆的藥盒,默默進廚房做好飯菜。
昏黃斜陽照進窗框,他在夕陽下一邊寫作業一邊等媽媽和妹妹從醫院回來。
所有人都誇贊他聽話懂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無聲無形的壓力正一點點填滿心髒。
面對昂貴的治療費和藥費,沈攸只能拼命讀書,分數越高,學費越少。
每每看到沈鹿因幻肢疼哭得喘不上氣,文暖抱着女兒默默流淚,他一直強裝鎮定,充當那個安慰人的角色,心底的難受自己承擔,一點點累積。
或許黎渭川早已忘了,在那個雲層醉紅的傍晚,他遇見過一個躲在牆角偷哭的男生。
男生蹲在地上,将臉埋于臂間,低聲抽泣。
他的身旁放着一個書包,書包上堆着一件校服。
黎渭川分明已經走過他,卻又退了回來。
他說:“大男人哭什麽?”,卻将校服外套拾起,蓋在了男生頭上。
“哭吧,誰沒個傷心事,沒人看到,哭完趕緊回家。”
自始至終,沈攸都沒擡頭。
直到黎渭川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視線盡頭,像是有心靈感應般,他慢慢撐起腦袋,朝腳步聲消失的方向望去。
卻沒想,那一眼,誤了終身。
往事從來只敢光明正大出現在夢裏,這一覺沈攸睡得格外沉,醒來時身旁的位置早已冰涼。
他穿上拖鞋,迷迷糊糊走出卧室,推門就看到下面這幅場景。
三人吃着早餐,聊得起勁,不知道黎渭川講了什麽,文暖和沈鹿捧腹大笑。
沈鹿看到沈攸,舉着兩根筷子招呼道:“哥你醒了!快來吃早飯,鍋裏有黎大哥煮的粥。”
黎渭川捏了捏手指,餘光瞥了文暖一眼,站起身,往廚房走,對沈攸說:“你先去洗漱,我給你盛出來晾晾,等你出來剛好能吃。”
在沈鹿的催促下,沈攸同手同腳走進浴室,出來時頭發沒那麽亂,也戴上了眼鏡,看起來精神不少。
他被沈鹿推着坐下,黎渭川将粥放在了他面前,“嘗嘗,放了枸杞,明目,你總眼酸,吃點對眼睛好。”
說完,他又瞥了文暖一眼。
文暖全然沒察覺,只覺得這小夥子心真細,打探起他的感情問題:“小黎和我們攸攸同歲,今年也有28了吧,有女朋友了嗎?”
黎渭川說:“還沒。”
文暖:“阿姨這兒有幾個——”
沈鹿:“媽!他不需要!”
文暖:“大人說話小孩兒插什麽嘴!”
沈鹿:“人家有自己打算,您別亂牽線。”
母女倆叽叽喳喳,沈攸全程低頭喝粥。
黎渭川看了他一眼,給她們打圓場:“阿姨,謝謝您的好意,介紹暫時不用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不過還沒追上。”
沈攸喝粥嗆到了氣管裏,咳個不停,沈鹿幫他拍背,嘴角瘋狂上揚。
文暖嗔怪一聲:“你們兄妹倆一個模樣,吃個飯都會嗆到。”
起飛時間快到,黎渭川差不多該走了,沈攸把他送到街口,等網約車間隙,黎渭川問沈攸:“年後會回去嗎?”
沈攸猶豫:“不知道”。
黎渭川的意外到來,說的那些話,讓他緩慢跳動的心再一次劇烈鼓動起來。
酒會那晚,他多想就這麽答應下來,可被驚喜砸中時的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惶恐。
它真的會屬于我嗎?還是對方的心血來潮。
沈攸暗戀了黎渭川這麽多年,又失魂落魄了這麽多年,卻從未把「在一起」這三個字與他們的關系聯系在一起。
甚至親手将斷掉的線頭藏了起來。
如今黎渭川硬生生擠到他生命裏,發現了那根線,偏要與他的系在一起。
沈攸不知道這個結是活結還是死結,害怕只要一動,結就會散開。
堵在遠處的網約車按了下喇叭,示意乘客準備。
黎渭忽然勾了下沈攸的手指,馬上松開:“回去嗎?回去吧?回去吧,如果不想回原來的公司,就重新找份工作,房子到期了,就住我家,不願意,我就幫你一起找房子,你要是還沒想好,我就等你想好。”
他重複道:“回來吧”
車已停在兩人面前,沈攸緩緩嘆了口氣,擡眸,不再躲避目光,說:“好。”
黎渭川坐上車,趴到窗邊叮囑:“記得給我發消息,別突然不理我,除夕我想給你打視頻,你要接。”
沈攸笑了一聲:“除夕還有好幾天。”
黎渭川彎了彎嘴角:“那就提前預定。”
他揮了揮手:“回家吧,答應我的別忘了,要回來。”
沈攸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