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蓬萊玉枝

吡沙門天那裏的情況,比鬼燈預料之中的還要再糟糕一些。

迎接他的并非是道司,也非是熟悉的兆麻,而是與他有着一面之緣的另一個神器。

他勉強從那繪着鵝黃雲紋的眼罩殘片上,看出了雲麻的痕跡。

“啧。”

鬼燈煩躁出聲。

他當時就覺得擅自收容靈魂有殘缺的亡者作為神器不是什麽容易的事,但是沒能想到,當年的那個小姑娘,如今竟然會變作這個樣子。

那眼罩已經沒什麽作用了。破破爛爛的鵝黃色絹布之下,露出屬于昆蟲的六角形複眼。已經完全展現出陰暗氣息的少女裂開嘴露出尖牙利齒,看上去比尋常妖怪還要可怖三分。她發出無機質的渾濁聲音來,像是在質問鬼燈,又像是在詢問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為什麽鬼燈閣下您就會如此珍視自己的武器,為什麽靜江大人的天道劍連神明都會覺得渴求?為什麽這刀劍這武器能夠陪伴你們這麽多年,為什麽我卻不會被吡沙門天大人呼喚名字呢?”

連珠炮一般的提問一個接着一個,雲麻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後,詞句都讓鬼燈有些聽不太清楚。

她的手指并攏,指尖逐漸攀援着長出鱗片層疊的利爪。

鬼燈皺着眉頭,沒想到吡沙門天的神器能夠被污染到此等境界。但是為什麽,之前一直都沒有人對這家夥進行袚契?

高天原,天神菅原道真看着遠處沖天而起的怨氣,吩咐神器們構築起淨化的結界,将他的整片神域徹底籠罩。他的心裏有些驚懼,但又對于吡沙門天這個知名的神明前輩感到有些不解和惋惜。

——只要一經刺痛了自己,就會放逐這個神器。

菅原道真和他的神器們,從來都遵循着這一條不近人情的鐵律,和廣納神器的吡沙門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此時此刻,他看着彌漫了一小片天空的妖氣,一時之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責備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解放神器們的吡沙門天。倒不如說,哪怕自己謹小慎微,活得如履薄冰,但對于吡沙門那勇于去拯救人類,承擔人類苦楚的姿态,他從來都只覺得敬佩。

結界的上空,天青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那是……靜江?”

菅原道真眯着眼睛,看向因為高速在空中飛行而帶起的一丁點光華流溢的內力餘晖。

而在吡沙門天的宅邸,鬼燈和雲麻仍舊在對峙。

他不是擅長說教的人,更對于“安撫情緒”這種技巧毫無涉獵——對于如何挑釁別人倒是十分的熟練。閻魔廳的第一輔佐官本着有問有答的态度,鬼燈還是認真面對着已經不成人形的神器,開口說道:

“雖然我和吡沙門天的交集沒有很多,但是同樣作為很需要武力的角色……我想,作為武器不被使用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吧?”

“——不過就是不好用而已。”

“啊,啊啊,你竟然,啊——”

雲麻聽到了回應之後顯然很激動,整個人正在加速向着失控的那一側墜落下去:“為什麽,我會成為這樣的神器,為什麽會,我好恨,呃——”

她踉跄着身子沖着鬼燈直沖過來,裹挾着濃郁的黑氣來勢洶洶,鬼燈橫過狼牙棒,正打算迎頭痛擊,一振赤紅色的太刀就從身後突然襲來,貫穿了雲麻的胸膛。

“等等,這是,這——”

雲麻的思維已經不那麽清晰,複眼猛然偏轉,就看到夜鬥神手持一柄紅色太刀,面無表情地站在她的身後。太刀被很快抽離了出去,以刺中的部位為中心,雲麻的身體很快就逐漸地裂解開來,直到消泯于無物。

“鬼燈閣下。”

夜鬥開口道:“別來無恙。”

太刀低垂,夜鬥直視着鬼燈,率先開口:“如果不斬斷這些已經救不過來的神器的話,吡沙門天一定會死。”

“我明白。”

鬼燈回答。

“那麽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想必鬼燈閣下您也不會阻攔,沒錯吧?——畢竟,這也算得上是吡沙門天她某個神器對我許下的願望。”

夜鬥刀劍遙遙指着遠處的一團黑霧,那之中有複數個神器在堕化當中煎熬。

“請便。”

鬼燈說道。

夜鬥轉身躍入包裹着吡沙門天的妖氣團塊,刀光翻飛之中,很快就有數個神器被斬于太刀之下。

鬼燈安靜地看着這團瘴氣團塊,默不作聲。他原本也是一樣的打算,如果吡沙門天困在神器的束縛當中的話,就由他來剝離這一片孽緣,但是就如今的情況來看,交給夜鬥神或許更加合适一些。

只是……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注視着少年神差的手中握緊的那一振緋紅色的太刀。

最近的經歷,讓他似有所感。神器莫名其妙的敵對和惡意,吡沙門天的神堕,八岐大蛇襲擊平安京時鬥牙王感受到的似有還無的死氣,以及丢失的黃泉之語,這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雜亂無章,并沒有什麽因果聯系,但直覺卻讓他不得不警惕,覺得每一場動亂之中,一定還埋藏着什麽更為深重的內容。

一定有什麽更加關鍵的東西,被他忽略或者是錯過了。高天原的境內,吡沙門天的宅邸當中,看着滿天飛卷的雲霭和周遭環繞的神器們的悲鳴,鬼燈竟然有種身在地獄當中的熟悉感。

他第一次見到緋器,是在和靜江同去高天原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對于純陽道術表現出了足夠的贊嘆和興趣,但那些稱贊的背後卻隐含着某些足以讓他警惕的內容。知道這家夥是夜鬥神的神器則是在安倍晴明在世的那段時間,根據這家夥的自述,那時候她在切割安倍晴明式神契約的過程之中,順帶還斬斷了自己和靜江之間的緣分連接。

再之後,是八岐大蛇蛇蛻的莫名失蹤,以及出現在平安京的怨念的聚合物。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用黃泉之餘所驅使而造成的。

但,如果要驅動那麽龐大的怨念的話,對于自身的傷害也不可小觑……

鬼燈的大腦飛速旋轉,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又一個一個孤立閃爍的小點,連接成片。

還有什麽東西被他錯過了?又還有什麽東西,是他自己沒能注意到的?

無論如何,這些東西,和面前的神明與神器少女之間,或多或少的存在着聯系。夜鬥神是個一看就心性單純的神明,雖說有的時候身上裹挾着血氣,但是作為武神的他所帶來的氣息和同樣擅殺伐的建禦雷神相類。而緋器原本就是個普通的神器,而神器的來源又是人類亡者,作為比良坂掌握着實權的管理人之一,他有足夠的自信對于一介亡者進行制裁。

如果再繼續将信息量擴大的話,為什麽這個神器會對靜江産生明顯的敵意?靜江她在葦原中國行走的時間不長,除卻在華夏大陸游歷的早年經歷之外,一直都經年累月的在比良坂之擔任執行官的工作,也很難和什麽現世的存在結下緣分,更不論結下私仇。

要是因為早些時候的管理不擅而在地獄當中接受懲治的亡者偷偷跑了出去的話……那,更主要的仇恨目标應該集中在制定規則的自己,乃至于做出裁決的閻魔大王身上才對,不可能将矛頭指向負責平定紛亂的執行官。

最為蹊跷的事情,其實是時間。

他和靜江的時間,屬于神器少女的時間,和夜鬥神的時間。從羽鳥天皇在世的時代,再到安倍晴明大活躍的平安京,再到如今連妖怪的都城都已經建立的當下,這時間的跨越對于現世的存在來說太過漫長,到底又是什麽東西,能夠在這樣漫長的時光當中,埋下一個又一個的錨點?

除卻那些純粹司長破壞而被天鎮壓的邪神之外,鬼燈一直都相信,沒有什麽漫無目的的作惡。他在閻魔廳千萬年來見識得太多了,哪怕是最為窮兇極惡令人發指的殺人犯,提刀向更弱者,也大多是為了那腦海當中一星半點殘害他人所帶來的愉悅和快意,但如今已然發生的這些事件當中,鬼燈一時半會,卻分析不出目的來。

平安京在巫女翠子的犧牲和衆人的努力之下,終究被守護住了。

而吡沙門天,也很難因為神器的堕化而死去。

似乎沒有什麽最終走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但每一次的時間,卻又足夠令人膽戰心驚。

正當他思考的時候,身形淩厲的夜鬥神已然解決了大部分的堕化神器。神器剝離所帶來的精神上的痛楚讓吡沙門天近乎于理智全無,而神器所讓渡的恙和來不及袚契的怨念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托生在吡沙門天的身上,讓堂堂一介驅逐惡鬼的福神看上去形同鬼魅。

“這是,何等的……”

同為七福神的大國主命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鬼燈的身旁,面對掙紮着的吡沙門天,讷讷感嘆。

如今的吡沙門天這個樣子,哪怕是将所有的神器都斬殺殆盡,想要讓她恢複都已經是非常艱難的事。

下一秒,一道澄澈的淨光從天而降。

蓬萊玉枝像是一柄劍一般直插在吡沙門天的腳下,伴随着磅礴的內息,将吡沙門天籠罩在內。以蓬萊玉枝為圓心,鎮山河的內力傾瀉而下,逐漸擴展蔓延到了整個吡沙門天的府邸之中。

謝雲流曾經說過,她天賦不是最佳,根骨也只不過湊合。在純陽宮一脈當中,不如純陽六子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性格直率到近乎莽撞的卓鳳鳴師叔,在武學的直覺上,都仍是勝了靜江一籌。

“阿鏡,你總是想太多了,有的時候出劍,是不需要那麽多思考的。”

曾經,身負玄鐵巨劍的師叔也曾經這麽提出過建議,但是彼時的靜江連純陽訣都還沒學完,滿腦子都是生太極,飛劍滿天勢,破蒼穹,孤劍破日勢,拿着一根竹條,每動一招,都要仔細想清楚下一步是什麽,實在領悟不了師叔說的“憑直覺”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直覺。

但是,這個世界給她終究留下了一道後門。

只要還活着,就能夠持續地、緩慢而堅持地進步下去。只要沒有徹底被通話為是彼岸的存在,那就仍舊有作為人類不斷前進的那一面。

四百年的時間,仍舊不夠她下出能夠籠罩整座純陽山門的鎮山河,但覆蓋住吡沙門天的府邸,已經是綽綽有餘。

“鎮山河!”

少女從天而降,手中無劍勝有劍。她眉心清明,在空中借力梯雲縱三步蹬踏,調整了自己的位置正對着臉頰上還挂着淚痕的吡沙門天。

內力凝聚成一束,化作了劍的模樣。

“坐忘經,返本歸元。”

附着在吡沙門天身上的那些揮之不去的污泥,在蓬萊玉枝的加持之下,逐漸化作揚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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