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青燈染飄零
那時的尹墨遠還在親自打掃着被積雪覆蓋的庭院,聖旨就這般猝不及防來了。
“連州侯聽旨。”一名太監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最後在尹墨遠面前站定。
微微有些驚訝,尹墨遠立馬将掃把放于一邊,下跪道:“微臣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命連州侯即刻進京,欽此。”
詫異的目光再次在尹墨遠眼中浮現,連忙回道:“微臣遵旨。”
回想起來,離尋夜登基之日已過去了半年,這半年時間裏,他只是安守本分地守在連州,獨自一人清閑地過着日子。今日尋夜忽然召他進京,卻不知所為何事。
沒有時間去繼續思考,尹墨遠整了整衣袍,準備馬上動身進京。
“尹公子,”卿子言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從裏屋走出,疑惑地看着尹墨遠這般慌亂,“剛才是有何人來嗎?”
“皇上诏我立馬進京。”尹墨遠淡然回道,眼神中卻有些不安。
似乎看出了尹墨遠的驚慌,卿子言微笑道:“尹公子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清閑自居,皇上诏公子進京定不是什麽壞事,公子盡管去就是了。”
靜靜地點了點頭,尹墨遠快步離開了連州侯府。
他與尋夜之間的仇恨是怎麽也還不清的了,當年他屢次要挾尋夜,只為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帝位。如今尋夜稱帝,多半是為了挖苦于他。再者,他已想不出其他任何的答案。
他們的家父是皇親表兄弟,關系甚是好,可是到了他們二人之間就因為皇權而變了卦。他處處緊逼尋夜,尋夜也次次反擊。
就算朝廷有再要緊的事,怎麽算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幾個時辰之後,尹墨遠來到皇宮中。
這宏偉壯大的宮殿他已記不清多久沒有來過了,此般再次呈現在他的眼前時,竟覺着有些刺眼,這曾經是他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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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墨遠穩步踏入廣政殿,見尋夜立于窗邊,神情凝重地看着窗外。
不由地憂心忡忡起來,尹墨遠望着靜肅的背影有些疑慮。近來之日他沒有做得罪尋夜的事,今日沒有預兆地召他前來不知所謂何事,莫非尋夜要開始對他進行報複,舊賬新賬一起算?想到這,尹墨遠有些心顫。
遲疑了會兒,尹墨遠行禮道:“微臣拜見王上。”
尋夜轉身,用深不可測的目光打量着尹墨遠,散發着的氣勢凜然震懾着一切,緩緩開口道:“朕今日召你前來,只是想聽聽你對于發放軍糧的看法。”
突然的提問讓尹墨遠驚訝不已,但尋夜畢竟是王上,王上的提問不可輕率。于是他立刻整了整思緒,慎重地回答道:“臣以為,發放軍糧可以緩解百姓的溫飽問題,卻損害了兵隊的利益。單是大規模發放軍糧,顯而不妥。臣以為可将發放軍糧的數量記錄下來,和百姓達成協定,來年獲得了收成之後加稅奉還,這樣既緩解了災情又不會觸犯兵隊的意願。”
尋夜微微蹙眉,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讓百姓‘借’軍糧?”
“正是如此。”尹墨遠答道。
尋夜像是在确認者什麽一般,深邃的目光洞察着所有的一切,凝神細思着,良久不語。
越來越弄不明白,尹墨遠的疑惑愈發加深。尋夜的目的究竟為何,莫名其妙的提問讓他困惑不已。王上沒有回話,他只得恭敬地等待着。
“你确實有統治天下的能力。”
意料之外的回話讓尹墨遠手足無措,微微發慌道:“微臣不敢。”
莫非尋夜疑慮他想謀反不成?想到這兒,尹墨遠輕顫了會兒。
尋夜伫立着,語氣放柔了些,說道:“你不用如此緊張,我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尋夜用了“我”,而不是“朕”,是以兄弟的身份與他相稱的。尹墨遠正想揣測尋夜的意圖,卻被尋夜的話打斷了。
“你一直有野心想登上王位,如今,我想将王位傳于你,希望你時刻為百姓着想,兼濟天下。”
話語清晰地在廣政殿內響徹,尹墨遠震驚地看着尋夜。聽尋夜的話語并不是在戲弄他,難以置信地不知該如何回答。尋思良久,疑惑不解地問道:“為何?”
尋夜淡然自若道:“這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
怔怔地看着眼前身着龍袍的一抹肅然,尹墨遠恍然意識到,或許一直都是他錯了,尋夜從來就不想與之争鬥,是他不斷觸碰到尋夜的逆鱗,使之與他為敵。一直都是他自己的想當然罷了。
忽然,那一抹明淨的雪白閃現在腦海之中,尹墨遠有點明白了。為了一個女子,尋夜竟願意放棄帝王之位。世間究竟何為情?他無法了解,無法明白。尹墨遠問道:“為了一個女子,值得嗎?”
“對于帝王這個位子,”尋夜回道,“我一直沒想争過,何來值不值得之說?”
沉默了會兒,尋夜肅然道:“朕明日便傳位于你,之後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
尹墨遠恭敬地回道:“臣遵旨。”
沒想到,他與尋夜之間的恩怨,就這般了結了。
他在連州的這幾個月裏,一直在想着尋夜會怎般折磨他。沒想到如今,尋夜诏他前來竟是想将皇位傳于他,這樣的結果是他萬萬都沒有想到的。
“我今夜便會離開,明日便會讓皇後在朝中宣布當今聖上暴病而亡,”尋夜頓了頓,再次開口道,“臨終前将皇位傳于連州侯。”
驚訝地擡頭看了看尋夜,尹墨遠驚訝道:“明日?”
“是,”尋夜沉聲道,目光看向了尹墨遠,“你不是觊觎這皇位很久了嗎?”
這樣的決定來得太過唐突,尹墨遠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只得點頭答應。
見尹墨遠已經點頭贊成了他的決議,尋夜将目光轉向了窗外:“退下吧。”
夜幕在黃昏的褪色下降臨,最後一絲黃昏的餘光消失在了遠方的萬木竹林間。今日的夜空沒有星光與月華,顯得格外暗沉。
“皇上駕到!”
正愁着沒人陪着聊天,皇上居然親自來昭蘭殿,魏若萱的目光閃過靈動的光芒。看着身着龍袍的尋夜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時,欣喜地跳起道:“今日你怎會來昭蘭殿?”
尋夜肅靜地看了魏若萱一番,将手中的聖旨遞于她面前。
魏若萱疑惑地接過聖旨,小心翼翼地打開。
“我今晚就離開。”尋夜淡然地說道。
聽罷,魏若萱驚訝地擡頭看着尋夜,這忽然的決定毫無預警。雖說知道尋夜總有一天會離開,可是這一天未免來得太快了些。
“我已決意将皇位傳于尹墨遠,”尋夜既而又道,“明日你在朝中诏讀聖旨,說我今晚不幸暴病而亡,臨終前寫下了這遺诏。”
魏若萱忽然覺得有些傷感,但這畢竟是尋夜的決定,她也無法改變什麽。雖然感到惋惜,但是想着尋夜馬上就能與西淩姑娘團聚,魏若萱的心裏還是很為他而感到高興的。
“放心交給我把,”魏若萱微笑道,“我一定把事情做得非常完美。”
尋夜輕輕點了點頭,伫立在昭蘭殿內,有準備離別的意思。
魏若萱靜靜地看着他,一身華麗的綢緞着于身,像一只斑斓的彩蝶,久之開口道:“去吧,別讓西淩姑娘久等了。”
“可是你……”尋夜不放心地說道。她是他的王後,待他走後便會淪為廢後,不知會落到什麽樣的下場。一個毫不相幹的女子竟将她一生中最寶貴的時間獻給了這短暫的幾天。
“我沒有關系,”魏若萱清雅地微笑道,“我可以的。”他能夠擔心她,能夠放心不下她,她已經知足了。幫他渡過難關,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
尋夜蹙眉,沉默了良久,道:“你确定你可以應對?”
看着尋夜如此認真,魏若萱忽然一笑,調皮道:“這麽不相信我呀,那我這個做朋友的可要傷心啦。說實在的,我還要謝謝你呢,讓我過了幾天王後瘾,到底也風光了一回。放心去吧,咱倆後會有期。”
尋夜看着魏若萱的神态似初相識時一般,清雅活潑,有些釋然,輕輕告別道:“保重。”
說完便轉身,不帶一絲留戀地離去。
望着尋夜的背影,魏若萱淡淡微笑着,眼中有着無盡的不舍與眷戀。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吧,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樣讓她如此留戀的背影。
淚水流下,淡淡的鹹澀,模糊了眼前漸行漸遠的身影。
初晨的微光破曉了寂靜的夜,今日的陽光并不刺眼,反倒很溫和地輕輕落在樹梢上、房檐上、森嚴的大殿之間,角角落落都被填滿了祥和與惬意之感。
早朝之上,魏若萱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上殿臺。
看着肅靜的群臣們,魏若萱靜靜開口道:“皇帝昨夜暴病而亡。”
聽聞這樣的消息,衆臣們皆目瞪口呆,這突然的消息讓他們也無從應對。殿下頓時有些細微地議論紛紛起來。
“安靜!”魏若萱喊道,說罷冷靜地拿出聖旨,對着衆大臣說道:“皇上的遺诏在此。”
見聖旨如見皇上,官臣們一齊下跪。
緩緩打開聖旨,魏若萱沉聲诏讀道:“連州侯尹墨遠人品貴重,體恤民情,必能安定天下,大統山河,創之盛世。朕決意傳位于其,衆臣當共扶社稷,輔佐其治理江山。”
衆人這才注意到許久不見的連州侯今日竟來到了朝中,來不及詫異便紛紛低頭肅靜。
尹墨遠起身,謹慎地接過魏若萱手中的聖旨。
“請連州侯擇日登基吧。”魏若萱說道,回聲輕輕蕩漾在了空曠的大殿之中。
尹墨遠恭敬地行了一禮,回道:“微臣遵旨。”
這短短幾個月以來,朝中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皇帝換了兩任,文武百官也不斷更替。真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可是不管怎樣,皇帝總是這個世上最大的王,百官大臣都得對其恭敬折服。皇帝的暴病也讓衆臣們有些懷疑,但是皇上也确實就這樣消失在了皇宮之中。他們也只得認新皇,讓其順利登基。
萬萬也沒有想到連州侯居然還有機會觸碰到皇位,也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的。
早朝結束後,魏若萱一個人靜靜地緩步走回昭蘭殿。
如今她已完成了尋夜交代她的事情,她留在這深宮中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吧。
望了望這偌大的昭蘭殿,終究只有她一個人的荒涼。
嘆了口氣,魏若萱從一旁的櫥櫃裏拿出一小罐瓶子。
“皇後娘娘,你這是要做什麽!”小雲端着糕點走進,卻見魏若萱将瓶子中的什麽放進了嘴裏,立馬慌忙地放下糕點,沖到魏若萱跟前。
魏若萱緊皺着眉頭,還是将其吞下了。
“娘娘!”小雲震驚又慌亂地看着眼前這抹俏麗,不禁潸然落淚了,“娘娘,你這又是何苦?”
看着灑落地上的藥丸,小雲繼續道:“娘娘為何這般想不開?”
輕輕笑了笑,魏若萱看了看小雲,輕聲道:“他不在了,我已經沒有意義活在這深宮之中。”
“你或許還不知道吧,”魏若萱靜靜看着小雲輕聲說道,“我就是為了他,才願意來這裏做我根本就不願意做的皇後。”
他的出現,就是那樣地扭轉了她的生活。
她原本以為可以一直那樣潇灑自在地過完這一生,可是,當她遇見他的那一刻起,她便就已明白,她的世界全都改變了。
鮮血從嘴角緩緩流下,魏若萱傾然倒地。
對不起,尋夜,我先走一步了,比你先離開。雖然只是短短幾天,或許你不知道,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能做你的皇後,是我最幸運的事。相信西淩姑娘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女子,你們一定會幸福。我不知道未來的命運會怎樣,我怕哪一天會因我的存在而威脅到你,可你不該與宮廷有任何的關系,所以我選擇離開,切斷所有威脅你的途徑,相信你會明白。
尋夜,遇見你,我很快樂。
此生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