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農場婚禮

陰天午後,格魯伯先生家寬敞的琴房內傳出《D大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 Op.6》第二遍練習聲。

琴房在底樓,落地窗外臨着幽靜的花園,一只鴿子乖乖立在潔白的鈴蘭花下,聽完了白絨演奏的曲子。

留着紅胡子的中年教授背靠玻璃窗,按慣例指點完,囑咐道:“盡量在暑期就準備好——最遲九月前,你要把這份曲目全部練熟,這樣,秋季的PG國際大賽……”

格魯伯,這位奧地利籍的小提琴家,是白絨父親托許多關系才結交到的大師,目前長居巴黎任課。他與白絨約定的教學時間是每周末下午,時長兩小時。現在已過下課時間,習慣“拖堂”的格魯伯先生還毫無察覺,不管白絨在一旁怎樣咳嗽、清嗓子,他都照常講話。

白絨垂下雙臂,将琴放在一邊,小聲嘀咕道:“我從沒說我要參賽。”

格魯伯先生差點跳起來。

窗外的鴿子吓飛了。

“你不想參加這場比賽?”

這在教授聽來,就跟“你要終身放棄小提琴事業了”似的。

“你怎麽了,莉莉安?最近你遭遇了什麽挫折?假如你有心事,盡管找我*傾訴。”格魯伯先生走近,開始手腳并用地誇張比劃,“我在你的琴音裏聽見了小提琴所能發揮出的最細膩的音色,難道,你要浪費這把漂亮的琴,讓它蒙上陳舊的松香屑嗎?”

白絨坐下來,吞吞吐吐道:“抱歉,我最近病情反複,身體狀況不好,而且,以我的情況從去年起背譜越來越困難,總是視奏,這怎麽能……”

“所以,莉莉安,你更應該調理好身體,加倍用心去提早準備。你是否明确知道,這個金獎會給你帶來多少資源?你将不再需要我去為你争取那些……”格魯伯先生調動情緒的能力很強,總能輕易喚起白絨那點“良心”,令她想起,從小到大家中為她的音樂之路投注了多少金錢與精力——重點是精力。

長期以來,家中每個人都圍着她轉……她就是爛到泥沼裏,也不敢帶着小提琴堕落。

再說,格魯伯先生掌握着她沒有告訴家裏人的秘密,她不得不在這位教授面前聽話一點。

“好的,格魯伯先生,比賽的事,我會再慎重考慮。”她回答。

教授嘆氣,搖搖頭,轉身去書架前找樂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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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絨飛速瞥一眼牆上的時間。超時五分鐘了。

看來這位先生又要熱情地延長半小時課程。她不想正面提醒這位教授,便準備逃課。但,這堂課上只有她一個學生。

也就是說,作為唯一的學生……

一逃就會被發現。

當白絨背着包包、踮着腳、彎着腰緩步走到門後,一邊輕輕打開琴房門,一邊提起小提琴盒時,正在書架前翻樂譜的格魯伯先生驟然回頭——

“你要走了,莉莉安?”

白絨緩緩轉過臉去,笑笑,用眼神示意對方看挂鐘,“……抱歉,先生,我今天有一場商業演出。”

“什麽演出?”

“杜蘭太太家的婚禮。”

“噢,我認識那個家族。”格魯伯先生走過來,“你為什麽不早說呢?我會同意你早退的。杜蘭一家在藝術界頗有地位,你應該多去結交這類人。”

白絨僵硬笑笑。

不是早退,是正常下課啊。

格魯伯先生又嘆氣,“記住,我跟你那位在中國時的小提琴老師不一樣。你的技巧已達到較高水準,我對你的要求不是刻苦,而是找到自己的風格,并讓你的琴音多一些音樂性,你目前樂句處理還不夠好。莉莉安,請多花時間回想我的建議。你走吧。”

——好耶,下課啦!

白絨立即将琴盒甩到背上,又察覺,這樣的動作顯得過快,于是硬生生地放緩了腳步,瞥格魯伯先生一眼。

對方嗤一聲。

她放心地走了。

哎,比起這位教授,白絨還是更喜歡學校作曲系裏的杜蒙教授,每次一到下課時間,那位女士總是比所有學生都更快收拾好包包,踩着高跟鞋蹦蹦跳跳奔出教室并喊道:“下課啦下課啦終于下課啦——”

黎卉的車已等在路邊,直接帶白絨回公寓換裝準備。

由于天氣依舊冷,那農場婚禮雖在室內舉行,白絨換上金色長裙禮服後,還得找出圍巾、帽子、長款羊絨大衣。

她坐在梳妝臺前化妝,黎卉則站在她身後匆匆幫她盤頭發。

她盯着鏡子裏站在身後的女孩,面無表情道:“怪不得你積極推薦人家樂團約我合作演出,原來,是怕今天跟前男友在婚禮上單獨碰面尴尬,想拉個人陪着呢。”

黎卉僵硬地笑笑,“我也不想啊!上次雖然避開奧托了,但杜蘭太太是我和他共同的熟人,這場婚禮我不能不去。哎……再說,我也是為你好,遭偷竊後錢包損失嚴重,有演出就多接一點嘛,不掙白不掙,怎麽說也是跟小有名氣的樂團合作。”

“你不能一開始就告訴我?”

“你在怪我嗎?”發型剛編到一半,黎卉停下了,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并伸手到她面前晃一晃,“你忘了,我曾經在你發燒時為你煮粥,手上還被燙出傷疤?”

白絨刷睫毛的手一抖,緩緩回頭,“那不是你的胎記?你以為,我記性差到這種地步?”

黎卉咳了咳,轉移話題:“絨絨,你的皮膚真好。我真羨慕你這種不熬夜的人,發量多過窗外牆上的綠藤……”

“你很誇張。”

的确如此,白絨的頭發烏黑、蓬松而柔順,因經常戴帽子而沒有留劉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兩側更顯得發量多了。

鏡子裏的人,眉眼輪廓松弛,但不失精致,流暢臉型使她笑起來更添一絲文雅。只是,長着這樣一張甜美文靜的臉,卻說出這樣喪氣的話:“我跟格魯伯先生說,不想參加這一屆PG國際小提琴大賽了。”

黎卉編頭發的動作又停下了,“可憐的格魯伯大師,他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攤上你這個學生?難道,他從沒想過寫信給你父母告狀嗎?”

白絨瞪她一眼,得意道:“你知道,格魯伯先生心很軟,他了解我的病,高強度的練習會影響我的睡眠,白天更容易犯發作性睡病。這是事實。”

黎卉最清楚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摻假,“別找借口偷懶了。拜托,勤勞刻苦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閑逸淡泊還是中華民族的特有境界呢!”

黎卉搖搖頭,習慣性勸道:“去參賽吧,白絨,你很快就會是有名氣的獨奏家,那場事故根本無法影響你的人生。”

白絨不緊不慢地給下唇塗口紅,輕抿一下,嘟囔道:“說得好像參賽就能拿金獎。在重要關頭出現失誤是我的本事。大家普遍都是這樣平庸的人,沒有萬無一失的能力,手指長滿了繭也比不過天才。”

“哦,你還平庸?扮豬吃老虎哦,真是虛僞。對,平庸的你就這樣進入了世界名校。”

“……”

桌上,相框裏的凡爾賽宮游客照正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錯過這個比賽太可惜了。你對你的人生,就沒有美好的期待嗎?”

“毫無期待。”

白絨塗完口紅,撐着下巴,望住鏡子發呆,“我只想游手好閑。人,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是一事無成的,走的時候也應該是。在這期間,漫長的一生,更應該是無所事事的。”

黎卉最終只憋出一句:“你真是一個沒出息的天才少女。”

“謝謝你誇我沒出息。”

白絨起身,披上外衣,伸開雙手轉了一圈,“啊!對我來說,如果世上只有一種幸福的可能,那就是周末;如果世上只有一種确定的幸福,那就是不用練琴的周末。”

黎卉搖頭,學她的句式和語氣道:“啊!如果世人知道一位天才小提琴少女的真實形象是這樣,大概會很失望。”

下午天氣不錯,鄉村清新如油畫的郊野在斜陽下染着淡淡金色。

擁擠熱鬧的婚禮現場,白絨遠遠看着遮臉在人群中躲躲藏藏的黎卉,感到無話可說:“……”

來都來了,還能怎麽避前男友呢,倒不如大方坦蕩點。白絨說。

你沒談過戀愛。黎卉說。

巨大而高闊的玻璃屋內,嘉賓到齊,神父開始莊嚴而又啰嗦地講話,賓客們在紅毯外低聲交談。

由于新娘古典音樂素養較高,對樂團的演奏曲目提早有特別商量過,白絨終于可避免《MARIAGE D'AMOUR》一類令耳朵起繭的通俗樂曲。

新郎出現後,第一首曲目是舒曼的《夢幻曲》。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高檔有格調的森林系婚禮現場、知名樂團的表演、杜蘭家族的名氣、衣着華麗的紳士淑女……這些,無疑都在給這場婚禮鍍金。

至于小提琴獨奏手的琴音,是那樣獨特而突出,可以說,那就像月光從琴弦上随着松香屑簌簌抖散落下,但它更像是有溫度的燭光,或蠟燭在融化後緩緩流淌出來的溫柔燭淚。

截止到此時,溫馨浪漫,跟任何一場婚禮并沒什麽兩樣。

白絨一邊拉琴,一邊暗暗羨慕打擊樂的樂手。看,他們竟可以在演出中途休止那麽久,弦樂卻要從頭拉到尾。木管組的樂手也是如此,那些人甚至可以在演奏完他們的部分後下臺喝杯香槟、吃點馬卡龍,再慢悠悠走回來,誰會發現他們不見了呢?

白絨是這麽假設的。當然,沒有人會那樣做。

第二首維瓦爾第的《四季·冬》小提琴協奏曲演奏到後面,獨奏小提琴在指揮的指示下進來,別的樂器聲迅速而整齊地脫離了,變成白絨的solo時——

那是一段華彩。

新娘即将出場,出場前最吊人胃口的此刻,由白絨演奏這段華彩。

也就是說,除了她,樂團所有人都停下來了,只剩這一把小提琴炫技。

要等到她演奏完,新娘才會出來。此時,婚禮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在這位獨奏者的身上,如果有需要屏住呼吸的一刻,毫無疑問是此刻。

此前,已有一部分人知道她是誰,竊竊讨論起來,“噢*,這位是1979年MNH國際大賽少年組的銀獎獲得者……”人們對這位年輕有天賦的小提琴手暗暗贊嘆不已,認為她簡直是刻苦、精進、勤奮的好榜樣。

但是,此時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白絨想,昨天在音樂廳排練還好好的,今天上課一切如常,昨晚她休息也睡夠了十二小時,哪裏都沒毛病,可她偏偏就是在這solo部分……

驚天動地的弦樂只持續兩秒,忽然琴音極弱,且抖弓了。

人們再看演奏者,當指揮将指揮棒指向高處時,女孩的臉,卻貼着琴馬和面板慢慢下垂,上半身逐漸傾斜。

她像要一頭栽到地上去,偏偏又保持一定的平衡度,畫面定格,始終沒發生那最震撼人的倒地一幕。

神态安詳惬意,仿佛一瞬間進入酣甜夢鄉。

杜蘭一家全愣住了。

這份尴尬,等白絨醒來後會意識到,遠超排練遲到時每個樂手投來的死亡凝視一百倍。

此時,嘉賓人群中,正弓着身子悄悄穿梭的黎卉被這動靜給驚到,走路忘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一人的胸膛。

她擡頭,見淺金色頭發男孩正冷笑着俯看她。

奧托身後,還有一位來遲的賓客,剛從大門步入禮堂,順手将大衣遞給門口侍應生。

納瓦爾穿一身高定黑色西服,高挺修長的身形很惹眼,但此時無人注意到他。他輕聲同主人家的招待者打了招呼,接過侍者遞來的一杯香槟,擡眸——

正好瞧見臺上精彩一幕。

穿着金色魚尾禮裙的女孩,抱着紅棕色小提琴,坐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彙聚處酣眠。

作者有話說:

納瓦爾皺眉:她為什麽永遠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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