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舒曼

大廳側門旁,黎卉正跟白絨一起往外走,忽然聽到一個男聲:

“Inès(伊內絲)。”

這是黎卉的法語名,黎卉很少用,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沒幾個。

她一聽就知道這聲音是誰的,便沒有回頭,并加快了步伐。但白絨不知道,還以為納瓦爾認識黎卉,正詫異回頭去看,卻見納瓦爾身後走來一個淺金色頭發的男孩。

至于納瓦爾,從他的步伐方向判斷,似乎也是準備往外走。

陰雨的黃昏,天色極暗,給人一種提前進入夜晚的錯覺。白絨眯起眼,視線與納瓦爾交彙的瞬間,對方禮貌地點了點頭:“Bonsoir,mademoiselle Lee(晚上好,黎小姐)。”

這一聲簡單的招呼,引來黎卉驚訝的目光。

很明顯對方是在對白絨打招呼。

白絨幹咳一下,“你好,納瓦爾先生。”

黎卉怔了怔,開始回想白絨講過的博物館一事。奧托轉頭問納瓦爾:“你認錯人了?”

雨幕中,納瓦爾的助理遠遠趕來,抵達大拱形門外的長廊下,撐開一把黑傘,提醒道:“納瓦爾先生,司機已經将車開到路邊了。”

納瓦爾點點頭,再看一眼白絨,對奧托道:“我想,我沒有認錯,這位正是黎小姐,你上次給我請的——專業——博物館中文講解員。”

「專業」一詞令白絨心虛。

奧托的視線在兩個女孩間來回移動,沒想明白。

黎卉卻明白了。

黎卉拉着白絨就要走,但奧托那高大的身影立即擋過來:“這麽久不見,你仍然一直躲我?伊內絲,這好像不符合‘普通朋友’應有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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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跟猴子交朋友。”

奧托皺眉,“你打招呼的方式就是直接罵人?”

“可你确實沒進化完全。”

白絨在旁邊無話可說。

她隐約能記起這兩人當初分手的原因。黎卉勸這母語為德語的男友在法英兩門語言中至少熟練掌握一門,這樣戀愛溝通才不成問題,無奈這男友語言學習能力低下,要學好一門外語簡直難上天,尤其還是學法語。那麽,只好分手了——這是黎卉單方面的說法,很離譜,應該是假的。

再說,剛才聽來,對方的法語目前還不錯。

兩人争執了好幾句,順便把博物館的事搞清楚了,最後,以黎卉諷刺一句“我并不知道博物館是你家的,否則,我繞開半個巴黎都不會經過那裏”結束。

黎卉與奧托不歡而散,一個回到賓客人群中,一個出去開車了。

白絨站在原處等待。

她從雨幕中撤回視線,見納瓦爾正在看着她。

“……”

男人站在白色拱形門旁,披一件灰色大衣,衣服色度跟陰雲天空一個樣。連半張臉也在昏暗的天光下隐入黑暗。

沒有對話。

他并不問點什麽。

白絨略感不自在,好像做錯了什麽似的。那目光裏藏匿的輕蔑總是令人無法忽視。

她想,對于上次的“欺騙”行徑,他應該是不屑與她計較。

呵,白絨了解這類人,身份「高貴」的法蘭西貴族後代。盡管貴族時代早已成過去,只剩個空頭銜,他們骨子裏仍流淌着驕傲的血液,生活中處處保留繁複冗餘的禮節。這類人看起來友善溫和、優雅高潔、有教養,但并不接地氣。

“嘶……”

冬雨十分潮濕,掀起寬廣草坪上夾帶草木香的涼意,白絨裹緊了大衣,感覺禮裙下擺與高跟鞋之間那裸露的部分冷得酸疼。這門口位于風口,風呼呼鑽進她圍巾下的頸窩。

依舊沒有對話。

納瓦爾正要往外走,卻又在助理的傘遮過來前停步,問她一句:“這位小姐,既然您不姓黎,那麽,請問您本來的姓氏是什麽?”

白絨立刻答:“白。”

“白小姐……好的。”

白絨沒想到,這法國人第一次念她的姓氏,“bai”的發音、音調就非常标準,乍一聽,她還以為是一個習慣說普通話的中國人在喊她。

這時,杜蘭太太過來了。

由于杜蘭太太出現,納瓦爾轉頭對助理示意稍等片刻。

助理遞過傘來,先走開了。

“真是遺憾,納瓦爾先生,您因為商業應酬而錯過接下來的派對……今晚可是有神秘嘉賓——當紅女星演唱成名香頌呢。”杜蘭太太抿抿紅唇,停在納瓦爾面前,搖頭嘆氣。

“我也深感遺憾,杜蘭太太,希望今年夏季您能抽出時間來波爾多,參加我們的葡萄酒活動季。”

這位溫柔的中年女士笑了笑,轉過臉來,看向白絨,“嘿,莉莉安,您在等Lee?”

白絨點點頭,“是的,她馬上要過來了。”

白絨想了想,瞥一眼在場的納瓦爾,再低聲對杜蘭太太道:“抱歉,杜蘭太太,對于演出上給你們造成的不便,我真是十分慚愧,希望下次能……”

對方立刻輕撫她肩膀,“不,請不要這樣說,能請來MNH的獲獎者——像您這樣優秀的青年演奏家,那是我們的榮幸……這還多虧了Lee,否則,我們怎麽能約到您的演出呢?”說着,又轉頭問納瓦爾,“納瓦爾先生,您是否聽說過這位小姐?可惜,您今天來得晚,大概沒聽到《夢幻曲》,這位小姐對演繹浪漫主義風格可是十分擅長呢。”

說到這裏,杜蘭太太顯得有些激動,順手挽住白絨的胳膊,繼續對納瓦爾道:“您知道她師從格魯伯嗎?噢,我無法忘記,兩年前她來巴黎一場音樂節演奏帕格尼尼《D大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時,那種觸動真是強烈到再也不會重來了。那時她才剛展露才華,就像乍現的流星,可惜——噢,莉莉安,我是說,您近年似乎不再那麽活躍了,也很少參賽……是嗎?”*

面對投來的兩雙目光,白絨愣住片刻,“去年我只是因為個人私事耽誤了時間,才會錯過PG大賽的決賽。這是暫時的,以後還會有別的比賽……”

“什麽私事,白小姐?”一旁,納瓦爾突然出聲。

白絨:這……

真神奇,僅半秒時間,納瓦爾似乎已知她不想回答。

他看向杜蘭太太,“聽起來,這位小姐很厲害。”

“當然!”杜蘭太太對于誇贊白絨顯得很積極,“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孩像她這樣拉琴,好比月色洗麗卻又狂風驟雨的夜晚,兩種截然不同的表達出現在同一把琴上,強烈又恬靜,這真特別。”

白絨擺擺手,下意識接一句中式法語:“哪裏哪裏。”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杜蘭太太,您稱贊過度了,我只是一個平庸的提琴手,格魯伯先生常說,我太年輕而不懂得演奏上的克制。”

但對方直接就跳過她客套的話:“我想,以您對《夢幻曲》的诠釋,您一定很喜愛舒曼?”

談到舒曼,白絨的話忍不住多了幾句:“是的!舒曼就像一個充滿幻想的孩子,他的音符永遠富有童真的詩意,很少有人寫的曲子能像他那套組曲一樣,幾乎重現了世上每一位聽者的童年時刻。”

杜蘭太太點點頭,投在她臉上的眼神變得悠遠,“您很勤奮,也很有天賦,一定會成為出色的小提琴獨奏家,我看好您。”

白絨笑笑,“其實,我并不夠勤奮,運氣倒是幫了我許多……”

納瓦爾的目光微轉,飄落到她的圍巾上方,那纖細脖頸上黯淡的傷痕處。

印象中,那類傷疤叫做“琴吻”,刻苦練過小提琴的人都有。

于是,在白絨的視線中,對方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再平靜地問:“白小姐是在暗示,您其實不靠勤奮努力,更多是憑天賦将小提琴練好的?”

白絨:“……”

白絨:我沒這麽說。

杜蘭太太也加入這“玩笑”,打趣了兩句。這時,黎卉終于撐傘踩過一地雨水趕回來了,車已停在不遠處的公路邊,“走吧,絨絨!”

“啊,Lee!你今晚要與我們美麗的新娘拍合照,你忘記了?莉莉安,讓我想想……不如——讓這位納瓦爾先生順路送您回家?他現在正要回市區。”杜蘭太太雙眼一亮,立即看向納瓦爾,“您方便這樣做嗎,納瓦爾先生?”

白絨搶先接了話:“不、不用,我是回拉丁區——”

“納瓦爾先生正要去那邊呢。”

“不,真的不用,杜蘭太太,我想,或許我也可以等稍晚些再與Lee一起離開……”白絨反複強調,以便讓幾人都能看出堅決來。

當然了,任何一位紳士,都會在此時出聲表示願意順路送一位女士回家,哪怕是客套一下。

白絨能判斷出來,納瓦爾頓了頓,出于風度詢問了她:“白小姐,不知道我是否有這個榮幸順道送您?”

“真的不用,我……”

還沒回答完,白絨竟瞥見那薩克斯男孩加布黑爾的身影遠遠出現,正往這個方向走來了。

他怎麽,又來了……

杜蘭太太沿她的目光看一眼,“噢,我兒子的朋友加布黑爾也告知我要提早離開,真是可惜,今晚他在市區有獨奏音樂會的演出,也不能留下來參加派對。诶?或許……”

白絨立刻看向納瓦爾!

此時,後者的手掌已托住傘柄,正要撐開,腳步轉向臺階。

他似乎是準備等她再度客氣地拒絕完就走掉,身體已做出轉身趨勢,卻聽到她說——

“那麽,謝謝您。”

納瓦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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