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記憶(一)

白絨乘車時有個習慣,路程較長時,她會在車上睡覺,睡一路。

但這次她不好意思這樣做,只好翻起車上的雜志來打發時間。

開車的人是助理,女司機抱了一個小女孩坐在副駕駛座上。

車啓動後,那小孩回頭,冒出一雙大眼睛來,沖白絨眨巴眨巴,白絨才發現是在會客廳見過的那個“小公主”。

小女孩戴着一頂小小的紅色貝雷帽,圍着遮了半張臉的厚圍巾,顯得圓滾滾的:“你好,莉莉安。”

“……你好?小公主。”

旁邊,納瓦爾看來一眼。

白絨別開目光。

她跟這人沒什麽可說的。

他的車上放的雜志都是些時政、商業投資、專業學術類的,老套極了,沒一本是當下新潮的年輕時尚類刊物,白絨看不下去。再說這位男士本人,表面看來也是那種活在五十年代的人。設想一下,假如誰同這類人出門去看電影,總會覺得新上映的不是阿佳妮的《四重奏》,而是《雨中曲》、《羅馬假日》一類古舊老片。

由于刊物無趣,別的事物吸引了白絨更多注意。

她覺得這輛車非常漂亮。車形美觀,線條簡潔流暢,車身修長、平直,是當下流行的方方正正款式,門板很薄,通身顯得輕盈、雅致。比起五十年代那類經典甲殼蟲外形的“老爺車”,明顯更符合當下審美。

她正環顧看得入神,前排忽然傳來一點咳嗽聲。

好像是小女孩發出來的聲音,女孩還回頭看了看納瓦爾。

但後者正在看那類無聊刊物,沒有擡頭。

于是,接下來歐佩爾就在副駕駛座上扭動不安了。但助理與女司機一臉平靜,似乎并不感到詫異,好像早已習慣這孩子舉止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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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絨沒法不注意。

小女孩時不時看向後視鏡,給納瓦爾使眼色,那小腦袋大眼睛都是圓溜溜的,跟葡萄似的。

納瓦爾将視線投向窗外。

歐佩爾咳得更厲害了,幾乎要在座位上跳起來。

納瓦爾轉過臉來,迅速而潦草地問白絨:“白小姐,請問您收過學生嗎?不知道您有沒有意願為我侄女教授小提琴?我是說,暑期雇您為音樂教師。我們家住在波爾多——嗯,距離巴黎确實很遠。”

白絨愣住。

她還沒接話,歐佩爾不滿地望向納瓦爾。

納瓦爾又閉了閉眼,補充道:“您知道波爾多?那地方有許多美酒。如果您還沒來過法國南部,可以考慮當作一次暑期旅行,衣食住行無需操心,授課之餘還可自由安排時間游玩。”

白絨:奇怪。

他的語氣怎麽顯得那麽大方……

白絨露出一個溫雅的笑容,搖搖頭,“納瓦爾先生,我還沒有收過學生。對于您的邀請,我感到十分榮幸,但我暑期另有安排,抱歉。”

“好的。”他立刻說。

白絨可是看出來了,拒絕的瞬間,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絲滿意。

好像邀請她純粹是客套一下。

拜托,誰要他客套了啊?

她還在犯迷糊,歐佩爾轉過身來,面向她問:“您不願意當我的老師嗎?”

看小女孩委屈巴巴的,白絨愣一下,摸摸她的腦袋,“不是這樣的,抱歉,我有音樂會演出安排。”

——不,是我實在太懶了。

——暑假應該放肆玩樂。

“可是……”

納瓦爾出聲,打斷了小女孩的話:“歐佩爾,适可而止,你不應該再打擾這位小姐。”

小女孩嘟起嘴,垂下肩膀,縮在女司機臂彎裏,不說話了。

白絨笑一下,對女孩道:“你之前學過小提琴?或許,等我将來畢業後,時間安排更自由些,可以再考慮看看?小公主,你要知道,你學琴不能在短時間內随意更換教師,畢竟每一位老師的方法——”

突然,沒聲音了。

這話怎麽中斷在這裏?納瓦爾正要轉頭,肩膀上一沉。

這回,任誰也無需花時間去判斷發生了什麽事。

都知道下雨天助眠。

也不至于這樣助眠?

何況,再看街上,行人都不再撐傘,很明顯雨已經停了。

歐佩爾盯着白絨,嘴角緩緩往上勾了起來。

納瓦爾低頭瞥一眼。

“白小姐?”

他擡手,試着拍拍她的肩,毫無響應。他再拍一下,動靜全無。

歐佩爾:“她又睡着了!”

納瓦爾沉默半晌,問司機:“迪歐,她是不是還沒有說具體地址?”

“噢,是的,先生。”

“但你似乎記得她家的地址?我們上次送過她回……”

“不,我不記得。我只知道在第五區。”司機茫然地搖頭。

“……”

納瓦爾保持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瞧着閉眼靠在他肩上的女孩,片刻,視線落在她的白色包包上。

他拿過包包來,猶豫片刻後,打開了。

翻來翻去,不見任何地址或家人的聯系方式。

但包包裏滾落出了一個藥瓶。

哐啷!

納瓦爾撿起來,見瓶子空空的,包裝有點舊,像是早就吃完藥剩下的空瓶,按習慣留在最裏層的內袋中而已。品牌是美國的,表面被小小的便簽紙貼滿了,紙上全是中文,遮蓋了原有标簽。

他看不懂中文。

原本他還擔心這女孩是否有什麽心髒類疾病發作,但他馬上就确定自己是多慮了。

陣雨過後,傍晚最後一絲斜陽餘晖從車窗外折射進來,鋪在卡其色大衣內金燦燦的緊身*禮裙上,也鋪在女孩恬靜的臉蛋上。暖光下,清晰可見柔嫩臉頰上一點點細微而自然的絨毛,以及紅潤健康的面色。她的呼吸均勻而平穩,身體無任何不良反應。

“……”

迷迷糊糊間,白絨不知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只能确定是在國內。

八月,錢塘江漲潮,她在某天課後經過那附近,跟着擁擠的人群奔到江邊。她背着琴盒,踉踉跄跄,站在滔天大浪邊上,眼看那危險而巨大的浪牆一陣接一陣湧來,好似水中魔王,要卷走世間所有事物。

人們尖叫連連,她混在其中,擠得狼狽,費力地想将小提琴扔進那洶湧深闊的潮水中去,讓它永遠随波逐流,流逝到浩瀚的大海裏。旁邊觀潮的游客發現她舉止異常,及時阻止道:“哎!小姑娘,你幹什麽?別這樣做,有什麽想不開的啊?有事來跟阿姨聊聊,再怎麽說,也不可以亂扔琴啊……這可不環保!”

“……”

醒來後,白絨艱難地喘氣,不明白為什麽做那樣的怪夢。

她睜眼,眼前有種熟悉的感覺。

咦,怎麽天花板上又有精致文藝的雕花?這法國的房子真是……

白絨愣住。

她猛然坐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

這床陌生的觸感提醒了她,絕非在她的公寓裏。

環顧四周,只見自己的小提琴盒正安穩地放置在窗邊桌上。窗簾遮擋了光,琴盒沒有受到陽光直曬。

哦,那麽漂亮、可愛的琴,陪伴她那麽久,她為什麽要在夢裏面那樣惡劣地對待它?

看來,不能随便睡陌生房間,虛構的噩夢都做得這樣可怕。

這棟房子似乎有點大。白絨下了樓,一路輕輕地走,悄無聲息地打量四周。

到處是拱形門,一扇又一扇,顯得比迷宮還繞。

各廳室零星擺置着大大小小的白色雕塑,與牆面整體的乳白色相配,一眼望去都是白色,但角落有不少綠植點綴,色彩便不顯單調。壁爐旁,巨大的分格落地鏡占據了半面牆,襯得空間非常寬敞。除走廊鋪黑白棋盤格地磚,其餘地板通鋪魚骨紋原木,從沙發到窗簾布藝也都采用柔軟的織物面料,視覺上溫馨極了,因此即便這家中靜悄悄,也并不給人冷清感。

白絨推開拐角的白色雙扇門,才終于進入客廳。

右側,餐廳一角,穿着紫色毛衣的小女孩聞聲轉頭,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看到小女孩,白絨差點以為自己真是來到了對方口中所述的“古堡”。難道她還沒清醒?她再瞧室內裝潢,順便掃一眼落地窗外的花園、街景,以确認這真的只是市區的一棟現代化風格別墅而已。

“Coucou!”

小女孩獨自坐在那裏,用輕快的語調跟她打招呼,看出她已經簡單梳洗過,人比較清醒,便問:“您睡得怎麽樣?”

白絨走過去,坐下,提議不再說敬語,小女孩立刻點頭。

白絨猶豫後,壓低聲音問:“我……我昨天在車上不小心睡着了,是嗎?”

“克洛伊,請送一份開心果焦糖蝸牛卷和一杯牛奶過來好嗎?”歐佩爾對廚房的女仆喊完,再答複她,“是的,莉莉安,你睡了很久,從昨天傍晚到現在早上九點,你不餓嗎?”

白絨揉了揉腦袋,嘆氣。

“納瓦爾先生在嗎?”

歐佩爾漫不經心指了指廊道盡頭,一邊吃可頌,一邊含糊道:“安德烈叔叔正在會客室開會。據說,我們家的酒莊出了一點事。”

女仆将早餐端上來時,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也過來了,對白絨簡單自我介紹,再解釋了一下昨晚的事。

白絨就知道情況是那樣的。

管家請她稍等片刻,納瓦爾開完會就會過來。

白絨點頭,開始吃早餐,并問歐佩爾:“你剛才說酒莊,什麽酒莊?你們家有酒莊嗎?”

提這個問的時候,白絨預測的是那種小規模葡萄種植園,像波爾多那類地方,有成千上萬座酒莊,還是比較常見的。

“香頌酒莊。”

咳咳,白絨用力咽下牛奶。

這不是上次跟中國投資商們在晚餐桌上品過酒的那間酒莊?在南法有幾百頃葡萄園那間……

白絨愣了愣,飛速回想。

昨天,在車上的對話,關于,聘假期音樂教師的事,沒記錯的話……

那些零散的語句,頃刻全都倒回她腦子裏。

總結條件:包吃住。

所以,她是拒絕了一座大酒莊的誘惑對嗎?

作者有話說:

絨絨現在那個嘴饞呀。來瓶營養液給絨絨兌換一顆後悔藥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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