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嗜睡症

“五分鐘後,我的法文教師就要到了。”歐佩爾看看座鐘,嘆口氣,“我真不想上課。這位教師對我很嚴格——大概因為我的動詞變位總是出錯。還好,今年秋天我就要去學校了。”

白絨心想,哈哈,原來你們法國小孩也要遭受法語的折磨呀。

“莉莉安,你知道嗎?安德烈叔叔的記性非常好,我真希望有他那樣的記憶力,學過就能過目不忘。”小女孩在凳子上蕩着雙腿,慢悠悠喝着葡萄果汁,“這也許很誇張——他三秒鐘可以記十串電話號碼,一分鐘記完一整座城市的交通地圖……”

白絨還在想那酒莊的事,聞言,回過神來,笑了,“啊?這我可不相信。我只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這類報道,現實中還從沒見過這種人。”

“沒有到超憶症那種地步,不過,的确比大多數人強。”歐佩爾聳聳肩。

哦?如果是真的,那這特點可真招人嫉妒啊,白絨自嘲地想,她幾乎是沒有記憶力這個東西的。

五分鐘後,歐佩爾的法文老師準點到了。小女孩不舍地跟白絨揮揮手,在管家的引領下随老師去了三樓書房。

白絨獨自等待在樓下。

冬日陰暗的天光從園內的梧桐枝幹間灑下,鋪在沙發上。

這樣的天氣,街道上總是非常蕭瑟寂靜,行人稀少,一地枯葉倍顯冷清。

幾分鐘後,走廊盡頭終于傳出一些動靜。會客室似乎有單獨的門出入,人經過花園可直接離開,無需繞來大廳。這會,會議大概是結束了,白絨隔着玻璃窗看見一些男士走到室外,陸續散去。

白絨拿起包包,等兩分鐘。

沒有任何人過來。

她起身,緩步走向那廊道盡頭的會客室,靠近門邊時,發現門微微敞開着,裏面還有人影。

穿着西服正裝的男人,正背對門口方向,坐在會議桌的主座上。

桌邊還有一個中年男人,這男人的表情極引人矚目,五官皺巴巴的,滿臉漲紅,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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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納瓦爾先生,我必須承認,這是不應該有的失誤。我會在一個禮拜內查清楚,到底是裝瓶環節有問題,還是……”

納瓦爾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打斷對方的話:“我認為,是你有問題。”

這平靜無波的聲音,令室內安靜了兩秒。

中年男人起身,椅子發出刺耳的“咯吱”聲,驚慌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被解雇了,西蒙,明天會有新的運營管理者上任。”

“我不明白!納瓦爾先生,您是否在開玩笑……”

“西蒙,你最好祈禱我相信這只是失誤。”

納瓦爾拿出一張紙,輕放在桌上。

中年男人拿起那紙一看,變了臉色,結結巴巴道:“不!您不能将我告上法庭……您沒有立場這樣做!您怎麽能這樣對待一個底層管理者……”

納瓦爾翻開手邊文件夾,“你跟那間酒莊暗中往來的所有證據,都在這上面。西蒙,我不喜歡與不明事理的人談話,很明顯,現在你應該直接跟我說真話。”

大概沉默了半分鐘那麽長時間。白絨站在門後,猶豫是否走開。

最後,中年男人顫抖着聲音道:“好,我承認,我是受鐵塔酒莊安排做了這件事,但那完全是因為我患病的母親急需幾十萬歐元做手術……我請求您!既然事情最終未造成實際的不良後果……”

“沒造成慘烈後果,是因為發現得及時。西蒙,你昏了頭,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要擔負的法律責任。回去吧,等到法庭上再解釋。”

“不,這會毀掉我的人生!納瓦爾,你不能這樣無情!這只是做給媒體看的,我怎麽可能真的讓紅酒出問題?我為香頌酒莊工作二十年,從你祖父生前……”中年男人跪下去,抓住納瓦爾的手腕,渾身發抖,“您如果決心毀掉我,我母親也會在病症中死去……”

納瓦爾甩開他的手,坐在原位,掃對方一眼,“抱歉,我不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甚至願意将法庭的判決書送到醫院,請你母親親眼看看。”

白絨聽到這裏,沒完全聽懂,但中年男人開始痛哭流涕,畫面似乎挺悲慘的。

這還沒結束。

納瓦爾坐在主座上,跷起一條腿,姿态輕松,“西蒙,你知道嗎?一條背叛*主人的狗,就算家破人亡,也不值得人心軟。”

白絨總結:下屬犯錯,但還沒有釀成實際的錯誤,卻遭遇了這種人格的侮辱。

她不願再看,轉身走回去,安靜坐在沙發上。

兩分鐘後,納瓦爾出來了。

事情似乎結束了,他的神色如常,見到她,點頭,輕聲打了招呼。

“早上好,白小姐。”

“早上好,先生。”

那樣的神色,既不顯得冷,也不顯得熱,白絨沒跟他見過幾次,卻感覺那副表情快要刻在腦海裏了。這對她的記性來說可不容易。

白絨立即起身,迫不及待離開這地方,趕快道:“昨晚非常感謝您的收留。我因為低血糖昏睡過去了……給您造成麻煩,我感到很抱歉。”

納瓦爾坐下,接過女仆端來的咖啡,抿一口,慢條斯理地問:“真的是因為低血糖嗎?”

白絨剛拿起小提琴盒,動作一頓,回頭,皺眉道:“當然。”

他嗤笑一下,坐正,似乎要談點正事了:“白小姐,您的話,我不知道可以信哪一句。那天在博物館,您認為,我的合作者們看不出您是非專業的講解員?您可以推測一下,他們私下會怎樣看待我的招待?”

白絨呆住。

他的語速依舊不疾不徐:“他們是我酒莊進入中國市場的第一批投資商,您是否設想過,假如那天的博物館游覽因您的不專業而搞砸,也許會影響我在商業上的合作?”

白絨清清嗓子,“……那麽,您應該責怪的是您那位朋友奧托。是他考慮不周,他本應該先親自見面、考核負責招待的講解員,那樣就不會……”

“奧托那天不在巴黎。”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白絨不知對方是怎樣做到聲音冰冷而臉上沒有情緒起伏的——

“白小姐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毫不在意,是嗎?”

她挺直腰杆,一句一頓道:“請問,我造成什麽過失了?我認為,我那天的工作做得不錯,看得出他們對我感到滿意。大家聊得很開心。”

納瓦爾緩緩喝一口咖啡,“那不是一回事。看來,白小姐是缺乏責任感的人,既能胡亂接手一份一無所知的工作,也能在任何場合随心所欲地睡着。”

白絨感覺心口有點窩火了,想了想,再次強調:“昨天睡着的事,我很抱歉,我并非有意給您造成麻煩,那不是我能控制的情況……”

納瓦爾擡眸,直盯着她,“那麽,是不是無論坐在誰的車上,您都有可能突然睡過去,稀裏糊塗跟任何一個人回……”後面的話倒是止住了。

白絨一愣,莫名感覺受到侮辱,指尖開始發抖。

但她竟不知如何反駁他!

她冷下臉,深呼吸,“聽着,讓-安德烈·德·納瓦爾……”

“路易-安德烈·德·納瓦爾。”

白絨一愣,語氣變得委屈而激動:“請別再糾正了!您什麽意思呢?我本來記憶力就不好,這個名字還那麽長……”

“……”

納瓦爾正色道:“抱歉,我沒有貶低您記憶力的意思。”

但白絨鼻子一酸,想起不堪往事,滿臉悲壯情緒,好像瞬間置身貝多芬《命運交響曲》演奏現場。是!她就是記性不好,就因為那事故該死的後遺症,她才總是記不住事,甚至進屋會忘了關門,又遇上犯睡病,整個家都給小偷搬空……這一切倒黴透了。

“對!您有優越的記憶力,而我記性差得離奇,您滿意了嗎?我身上還有奇怪的嗜睡症,時不時胡亂發作給身邊人造成麻煩……”

“……”

納瓦爾不知是哪個詞點燃了她,惹出這一段怨言。

白絨不想再跟他說話了,背起小提琴盒,繞過他就要離開。

“等等,”納瓦爾看向管家,“馬修,請給這位小姐一把傘。”

在白絨不耐又迷惑的目光中,管家迅速拿來一把黑色的長柄傘,遞給她。

納瓦爾說:“外面下雪了。”

白絨的視線一轉,可見花園裏紛飛的小小白絮變得濃密起來。

呵,果然是紳士啊!這種情況還記得叮囑她帶傘離開,那麽,她是不是還該謝謝他?

“不用!”白絨紅着眼瞪他,大步走掉了。

室內變得寂靜下來。

納瓦爾起身,回樓上去。

過程中,他走得不快不慢,腦海裏在不斷回憶嗜睡症一詞。

到了樓梯盡頭,他才忍不住問身後管家:“剛才,我哪句話說錯了?”

二樓客廳窗前,納瓦爾迎着風雪推開玻璃窗。

灰蒙蒙的小雪天,二月最後一陣寒潮留下尾聲。整個巴黎的建築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更顯暗沉,深灰色屋頂、奶酪色牆面,一切都很黯淡。

他靠在窗框邊,視線斜落在下面的街道上,看着那個埋頭走得氣沖沖的女孩。她過了斑馬線,裹緊卡其色的大衣,背影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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