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記憶(二)
辦公廳內,印色精致的巨幅地圖牆紙前,納瓦爾坐在他的辦公椅上,像往常一樣飛速解決了手頭商務事,叫助理離開,從抽屜裏拿出一本醫學書籍。
書名為《全球最奇怪罕見的十種病》。
封面上,書名單獨印有一層金箔般的顏色,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刺眼,好像在自信地展示它們究竟有多怪。
「嗜睡症」一詞,出現在本書中間部分,對比其它更可怕的怪病,其實沒那麽突出。
但此刻,納瓦爾只關注這個病。
專業名:hypersomnia——這不重要,但他還是逐詞逐句看了,耐心得像要攻讀醫學博士。
患者在任何情境中,都有可能突然陷入睡眠——的确如此。
難以喚醒——很明顯。
偶爾會在短時間內反複發作——看得出來。
患者近事記憶能力會有所減退——似乎如她本人所說。
病因不清——?
該病症無法治療,目前只可通過藥物控制,主要靠患者自愈,這與個人體質有關系——那還真麻煩。
入睡前會有幻覺——這個,他倒是無從了解。
他放下書,走到窗邊。
從這位置可俯看街對面開門營業的面包店。那店門外雕花精美的鐵長椅上空空如也,略顯冷清。
在黎卉家的粵菜餐廳內,黎父說,最近總有一個奧地利帥哥來這裏吃霸王餐,吃完說都記在黎卉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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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卉:“?!”
“那,你看,今天又來。诶?這回來的是兩個人。”黎父随手一指。
黎卉看見了兩個高個子男人,他們外形顯眼,正在入席窗邊桌位。
奧托的視線與她交彙。
黎卉尴尬地咬牙,冷冷笑了笑,小聲說:“哦,是這樣的,阿爸,那是我的……我的一位老同學。他是一個患了絕症的可憐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請不要跟他計較。”
“啊,原來是這樣……”
這邊,奧托不知道黎卉究竟跟她父親說了什麽,她父親忽然就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着他。
黎卉徑直走過來。
她坐下,用很低但壓抑了強烈情緒的聲音問:“你到底想幹什麽?不記得我們已經分手了?奧托,請不要讓事情變得這樣難堪。”
旁邊,納瓦爾對她輕輕颔首道:“你好,黎小姐。”
面對這位溫柔客氣的紳士,黎卉馬上又換一副笑臉,“你好,先生。”
奧托挑起眉,頗有些自得,雙手抱臂道:“你見到我會尴尬?這是不是說明你對我仍然……”
“我不想讓我父母知道你!”黎卉立刻擺出一副嫌棄樣子。
奧托冷下臉,“伊內絲,我認為,你對我還有些誤會……”
“誤會?哈哈,分手前我最後一次見你,你房間裏那六個年齡大小不一的女人,是誤會?”
聞言,一旁的納瓦爾立即轉頭,用陌生而怪異的目光打量奧托。
奧托撫額,“我說過,那全是我的親人。你不知道?我們家族在奧地利是……”
“噢!原來是你的親人!該不會那些女孩都恰好是你的侄女、阿姨、姐姐一類人吧?她們一起在你的卧室做客?”黎卉故作若有所悟狀。
奧托點點頭,“是的。”
“是你個頭!”黎卉忍不住飙出一句中文,還是粵語。
半晌,她平複了情緒,冷笑道:“我不僅受不了你的王子病,還受不了你的謊言。”
奧托轉頭,看向旁邊正優雅看戲的男人,“安德烈,你不願意出聲幫我證明事實?”
納瓦爾正色,轉向黎卉,在兩雙目光的緊緊注視下,稍微猶豫後說道:
“黎小姐,我能否向您打聽您那位朋友的事?”
奧托:“……”
“您說絨絨?”黎卉反應過來,又立即改口,“您說莉莉安?”
納瓦爾點頭。
他不懂中文,但聽黎卉喊“絨絨”,總覺得這名字發音有一種毛絨絨的質感。法語裏沒有這樣的發音,所以聽起來很特別,而且,出自朋友的呼喚總是自帶親昵意味,像嗓子陷在了棉花上。
“您想了解什麽?”
“關于她的——病。”
黎卉提防地瞧着他,“啊,您知道這個了。是她自己*告訴您的嗎?”
“是的。”納瓦爾平靜而溫和地接話,稍頓,“但我想了解更多。”
“讓我想想。那麽,首先請您不要透露這話是我說的,好嗎?其實,一般情況下,我也不會透露別人的隐私,我是說一般情況下。”黎卉湊過來,壓低聲音,再次強調,“我不是那種大嘴巴。真的。”
奧托:“……”
黎卉清清嗓子,“莉莉安确實患有這種怪病。”
納瓦爾點頭,在她說話時,禮貌地注視着她。
“本來,一開始還以為是神經衰弱,後來才檢查出是嗜睡症。”
“所以這不是天生的嗎?”
“哎,不是。這是一場事故的後遺症。去年,她出過一場交通事故,失去了前三年的記憶。三年,那大約是一千天……”黎卉啧啧嘴,語氣不乏同情。
聞言,男人垂下的眸擡了起來,視線從桌面上移,有一瞬恍惚。
“為什麽是三年?”
奧托咳一下,“你抓重點的能力真爛。這是重點嗎?為什麽會出事?”
黎卉撇撇嘴,“我不清楚。莉莉安來巴黎後我才認識她,不太了解她從前在國內的事。”
納瓦爾喝一口水,輕聲問:“這件事一定對她影響很大?”
“當然。不過,我認為影響最大的還是心理狀态。莉莉安竟不想參加今年的PG國際小提琴大賽了,真是可惜。”
“為什麽?”納瓦爾停頓後再補一句,“……沒有信心?”
黎卉點點頭,雙手撐着下巴,望着窗外失神道:“是的,她很喪氣。但其實以她的實力,完全沒必要放棄這個機會。她只是失憶後記憶力變差,很難背譜,但這可是PG大賽啊——據說以後要改為三年舉辦一屆了。如果錯過這場賽事,我保證,她會後悔的。”
聞言,奧托放下菜單,質疑道:“按你的意思,她只要參賽就能拿冠軍?”
黎卉翻個白眼,“她五歲開始拉小提琴,六歲就揉弦,沒幾年就開始拉帕格尼尼了。拜托,這種天賦,就像上輩子忘喝了孟婆湯。我看她奪冠機會很大。”
“什麽湯?”奧托問。
“MengPo湯。”黎卉不耐地擺擺手,轉頭看納瓦爾,“這不重要,納瓦爾先生,您為什麽詢問這些?”
黎卉不知為什麽,這位男士手中明明沒有拿記事本,她卻總感覺他在記從她這裏問出的每一句話。
納瓦爾稍坐正些,“由于我事先不知道白小姐的病,對她說出了一些不合适的話。我很抱歉。昨天,她托人将上次講解的報酬退回來,我想,她大概是有些生氣。”
“啊!我明白了。”
咳咳,上次的事,黎卉才是始作俑者,她這會眼珠轉得飛快,趕緊轉移話題重心:“先生,其實只是小誤會,您向她說清楚便好。如果感到抱歉,我有個建議,請她吃一頓晚餐。噢,記得開一瓶紅酒。這個女孩很好哄——請別說是我講出來的。”
納瓦爾微微一笑,“那麽,您是否能給我白小姐的電話號碼?”
“當然。”黎卉随手撕下一頁菜單,正要唰唰将朋友的號碼甩出去,落筆才發現記不起來,撓撓頭道,“糟糕,不好意思,我的電話簿留在辦公室的抽屜裏了。等下次見面,我再給您,好嗎?或者,我讓奧托轉交給您。”
奧托立即接話:“好的。”
納瓦爾:“好的,謝謝。”
黎卉狀似漫不經心道:“其實,您直接去問莉莉安要號碼更有誠意——噢我是說,表達歉意的誠意。”
話音剛落,奧托拍一張菜單在她面前:“你什麽時候把你的新電話號碼給我?”
黎卉瞪着他,“我不想跟你說話,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
“這是什麽意思?伊內絲,你如果對我有什麽不滿,可以跟我溝通,沒必要……”
“溝通?呵呵,你法語說得一團糟,怎麽溝通?你想跟我順利交流,那你應該主動提高英文或法語水平,至少語速能加快些。我建議是英文,那對你的腦袋來說簡單些。”
奧托低咒一聲,“放心,我一直在學,現在我的英文已經進步很多。”
說完,他立刻拿出一本随身攜帶的英文詞典,在餐桌上攤開繼續背:“abandon…”
納瓦爾起身,“我還有事,黎小姐,下次再見。”
奧托擡頭,疑惑地望着他,“不是說一起來吃中餐?還沒點單就走?我不懂你跟過來做什麽。”
“等等,先生。”黎卉飛速從包包裏抽出一張宣傳海報,遞過去,“莉莉安明天下午會出演這場慈善音樂會,在那裏,您可以見到她。”
白絨收到家裏寄來的藥了。
她将新藥瓶放入随身攜帶的包包中,暫時又回到日常服藥的日子。
黎卉時不時就跟白絨抱怨奧托,白絨真是聽夠了,不懂這兩人以前怎麽會在一起。表面上看個性,一個熱情似火,一個驕傲自負。
“誰知道呢。我其實經常覺得他大腦沒發育完全。但我只聽說過他家是養牛的,不知道有沒有養猴子。”
“養牛?”白絨撲哧一下笑了,“該不會是阿爾卑斯山的奶牛吧,擁有幾百畝牧場那種。”
黎卉暗暗瞄着白絨,放慢語速道:“奧托那張臉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常常斜眼看人,性格也是幼稚大男孩,哪裏像他那位朋友納瓦爾風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風。對不對?”
白絨暫停練習音樂會曲目,站直,正色道:“卉卉,你弄錯了。實際上他們是一種人,骨子裏都有點冷傲,只是一個表現在臉上,一個隐藏在內裏。不然他們怎麽能做朋友?”
“啊,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不,認,同。納瓦爾的言行舉止一看就是自內而外的客氣、溫柔,那種教養不像是裝的。”
白絨皺眉,“你為什麽幫前男友的朋友說話?”
“……”
白絨才不會明白呢。
黎卉在打的主意,是有理由的,雖然不夠合理。
那一天,在杜蘭家的婚宴場地,傍晚下着陣雨。高大的禮堂拱形門門口,一男一女站在那裏。
興許是杜蘭太太所處的位置被門框所遮掩,黎卉撐傘從雨中走回來時,只能看見這兩人。
當時那一幕,雨中不知多美。
身材高挺、面容英俊的法國紳士,身形嬌俏、黑發白膚的東方少女,他們面對面站着。不知為什麽,女孩顯得有些局促,視線躲閃,男人則安靜地直視她。
那法式服飾的柔暗色調,那身高差距,油畫一樣的灰藍色雨幕,被唰唰雨聲洗滌的玻璃牆……一切在暗沉沉的天色下定格。
這幅構圖,毫無預警戳中了黎卉的靈魂,她當即在腦子裏為這幅「油畫」編造了長篇愛情戲劇。她覺得,她念藝術史專業幾年,就是為了學會鑒賞生活中這樣真實的藝術!
作者有話說:
黎卉:我即将莫名其妙加入白絨和納瓦爾的CP粉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