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音樂廳
下午就要去慈善音樂會,白絨本準備上午抽點時間再過幾遍曲子,醒來發現已經快到中午了。
這種倉促的情況,她倒是習慣了。
她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走出卧室,進入客廳,見思琳今天把畫具都搬到陽臺上去了。中午陽光明媚,女孩正坐在那裏曬太陽。
陽光流淌在黑色欄杆與思琳身上。這女孩,每天都穿着顏色很舊的棕色法式經典款西服外套、同色系的包臀中長裙,永遠是兩套相似到分不清的衣服在輪換着穿。那張很像混血的蒼白臉龐,會使白絨聯想到梵高筆下的杏花,也散發着清新但貧窮的味道。
白絨走近一看,發現思琳手中握的不是畫筆。
她在寫日記。
哦,這位室友有寫日記的習慣,白絨可沒有。缺失三年記憶,就永遠失去了,以前發生過什麽,除了從親人口中得知一部分,其它一無所知。
“我不該睡這麽久的。”白絨伸了個懶腰,走到島臺前去倒水喝。
思琳頭也不擡,輕聲接話:“哲學家羅素說過,不要因為睡懶覺而感到自責,因為你起來,也創造不了什麽價值。”
白絨撓撓頭,“……這話很有道理。雖然聽着刺耳,但又給人一種奇怪的療愈感。謝謝。”
“不用謝。”
白絨正要喝水,手持杯子僵硬在半空,等等——
剛才,思琳脫口而出的那三個字,不是中文嗎?
白絨立刻看向思琳,後者似乎也怔住了,緩緩擡起頭來,看向她。
白絨原本真信了這室友是純法國人,見鬼。
看來,初見時猜測是混血沒猜錯。只是,為什麽她要說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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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是那類原因……但對方不解釋,她也不好盤問下去,只是暗暗對這室友更好奇了。
總之,得知對方中文名叫“俞甄藝”後,她開始稱呼“甄藝”,感覺順口很多。
出去吃了午餐回來後,白絨換好紅色禮裙——黎卉提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就去陽臺敲了敲畫畫的女*孩,遞給對方一張票,“來聽我的演出吧!今天下午,就在這間音樂廳!”
“臨時通知我?”女孩皺眉。
白絨呆住,“你每天都在畫畫,我以為,你的時間很充足……”
“畫畫是工作,工作怎麽能随便停下?”俞甄藝敲了敲調色盤,沒有接她的門票。
白絨面露尴尬,收回手,“我是想,也許你在那裏能結識到一些圈內的藝術家,這會對你的畫畫事業有幫助,畢竟你平時從不結交朋友……”
俞甄藝放下畫筆,靠着椅背,冷笑着審視她,“我知道,像你們那類音樂家,都要去外面各處走動、社交,從而推銷自己的。畢竟圈內資源總共就那麽多,不争取就沒了。可是,真正的藝術并不是這樣。那不是可以争取來的。”
“……”
又來了,白絨想。
白絨回複:“不要拿音樂跟美術作比較,每種藝術的路是不同的。”
“我沒有只針對音樂。所謂的美術圈,也是一個德性。”
不知為什麽,俞甄藝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她病恹恹、做作、古怪而脾氣暴躁,對身邊每個人傲慢冷漠且滿帶嘲諷,但身邊人總是會朝她貼去。包括黎卉,認識她以後也是如此。
上次,華人鄰居來敲門邀請白絨和俞甄藝過去吃晚餐,飯桌上,俞甄藝一直暗諷對方家中的裝潢審美,對方全程尴尬地聽完,最後,竟還真的照着她的建議改了。這真讓人搞不明白。
俞甄藝平時這樣嘲諷圈內畫家:“那個人永遠畫繁華的巴黎大都市,畫中只有優雅的法國女士與英俊的法國男人。街道上,一個流浪漢都看不見。天知道誰還能比他更假。”
俞甄藝也嘲笑黎卉:“她?她根本不懂畫,她只會接連不斷地創作愚蠢而糟糕的評論文章,像小醜在舞臺上洋洋自得地表演。”
白絨在內心告誡自己,可不要跟俞甄藝說太多話,畢竟,其他鄰居私下裏都說這女孩是“瘋子”。瘋女孩,不要惹就是了。
出門之前,她被俞甄藝喊住。
對方沒用正眼看她,說話聲有些別扭:“……你有錢嗎?”
音樂會有專車來接送白絨。
到達演出場地後,白絨下了車,進入音樂廳之前,還沒走幾步,路邊一位流浪漢突然倒在她面前,開始痛吟。
咦,這不是上次在面包店門口的那個流浪漢嗎?
白絨很少對陌生人有深刻印象,但這位除外。當時,她建議這人不要在人少的偏僻地方乞讨,而是要去廣場或大馬路邊競争。果然,這人現在到人多的地方乞讨了,看起來比當初胖了許多。
只是,現在卻要“訛”她?
這流浪漢蜷縮在地上發抖,抓住她的裙角,一幅死不撒手的模樣。
呵,白絨還記得這人,這人卻不記得她了,連“恩人”的錢都想騙。
她想走掉,但周圍路人漸漸放慢腳步,疑惑地瞧着這一幕。白絨嘆口氣,一臉倒黴樣,迅速從錢包裏摸出二十法郎給了他,才抽身走掉了。
白絨是臨時應主辦方邀請來特別出演的,這場只演奏一首曲子:阿根廷探戈提琴曲《 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遙)》,作為這慈善探戈主題音樂會的壓軸表演。
她本擔心自己準備得還不夠好,但看那些小提琴手們,臨近表演了還在後臺讨論弓法,她頓感無話可說。
不過,她倒因此放心不少——哎,她一向如此,不看自身,只要确定準備得比別人好,就能保持自信。
金色燈光下,左手輕輕一擡,小提琴夾在下巴處。
須臾之間,輕快、熱烈的拉美情調從琴弦上傳出,抵達高曠大廳的每一角,奏響人盡皆知的動人旋律。
在白絨上臺前,已經響起過濃烈的掌聲。
太年輕了。
了解她的,不了解她的,都會這樣覺得。十七八歲的獨奏家不少,但由于這是一張亞洲面孔,再加上下半張臉略顯幼态,總不免讓人往十五六歲去猜。
女孩站在臺上,指揮身邊最耀眼的位置,沒有穿尋常的黑禮裙,穿的是紅色斜肩曳地長裙,跟黑裙一樣很襯這首曲子。裙身緊致地裹在腰臀比頗佳的瘦削身軀上,骨感十足。有好的比例,加上裙子、高跟鞋的拉長效果,竟使這原本嬌小的東方女孩顯出高挑。
聽衆席裏,栗色頭發的男人坐在一個較偏的座位上。
視線只落在一人身上。
納瓦爾眼中,她跟上次在農場婚禮的典雅打扮截然不同,并且,也不似日常裝扮那樣像一串嬌小純白的鈴蘭花,今天是一朵「大煙花」,根莖纖長柔雅,花瓣寬闊端莊,且有着致命吸引力。
她的琴聲是如此的矛盾,清冷又甜蜜,仿佛藏了秘密。
每個人沉浸其中。
期間,樂團齊奏時,白絨安靜地站在原處,雙目放空——每到此時,總是不免有些尴尬的,除了拔掉斷了的幾根弓毛,獨奏者沒有事做。
納瓦爾望着她,嘴角不禁向上彎起一點點。
他微眯着眼,竟感覺這女孩呆站在那裏等待時,不自在的小動作有點可愛。
話說回來,獨奏手這會悄悄發呆很正常,旁邊那幾排小提琴手竟也顯得呆呆的,這就奇怪了。
十幾歲的女孩,站在指揮身旁最耀眼的位置拉琴——第一小提琴席那兩排年齡四十歲往上數的樂手,臉上皆面無表情,雙目空洞,滿臉寫着“人生的終極意義是什麽”、“我也曾燃燒過靈魂”、“自尊從何談起”、“我十幾歲時不及她一半水平”……
一曲演奏完畢,雷動的掌聲中,納瓦爾聽見旁邊座位有人低聲私語:
“瞧,這兩年優秀的亞裔演奏家越來越多,上帝,我真懷疑以後的音樂天才都會從亞洲那邊挑了……”
“她的琴聲太驚人了!改編得多麽好!我聽得頭皮發麻,我想,這少女離開媽媽的子宮時是帶着小提琴出來的。”
納瓦爾:“……”
音樂會結束,拖拉到最後才離開音樂廳的白絨已換掉裙子,穿回便服,跟她的作曲系教授一起邊聊天邊往外走。
白絨可太喜歡這位杜蒙女士了,正巧碰上對方來聽音樂會,那自然要抓緊機會約對方吃晚餐。
天色剛暗下來,巴黎都市已是金輝燦爛。
“我們去哪間餐廳呢,莉莉安?”杜蒙教授問。
到了室外,寒風一吹,白絨立即攥緊圍巾,擡頭時,見右側不遠處走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白絨有點恍惚。
她記得,剛才表演時沒有在前排聽衆席看到納瓦爾。
那麽,他應該是坐在比較靠後的位置了。
啧,果然是「精打細算」的有錢人,為藝術類活動花錢都花得如此勤儉節約。白絨又想起了那一枚硬幣……
在男人走來的過程中,之前那位流浪漢再次出現了。
肥胖的流浪漢故技重施,假裝被絆倒在地,躺在納瓦爾腳邊,開始向這位男士乞讨。
但流浪漢萬萬沒想到,這位男士反應如此之快,居然一下子就繞過他走開了,目不斜視,輕而易舉。
流浪漢不願放棄,立刻爬起來跟上,卻又不太敢直接伸手拉扯這位衣着光鮮的紳士,便只能倒退着跟随他走,邊走邊說個不停,看口型應該是苦苦乞讨。
語速太快,白絨聽不懂,反正只見納瓦爾忽然捂住額頭,皺眉,步伐放慢,好像一副突發心髒病的樣子。
流浪漢:“……”
流浪漢:“?”
流浪漢一愣,左右看看,趕快在這人倒地前撒腿跑掉了。
瞬間,納瓦爾站直,整整衣領,繼續平靜地走來。
一舉一動,絲毫不失優雅氣質。
仿佛無事發生。
白絨:“……”
作者有話說:
白絨:還得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