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鈴蘭花
直到納瓦爾走近至眼前,白絨的目光才挪到他懷中,看見了一束潔白的鮮花。
是清新亮麗的法國國花Muguet de mai(鈴蘭/五月山谷百合)。
但白絨懷裏已抱了幾捧花。
對方用尋常語氣向她打招呼:“Bonsoir(晚上好)。”
白絨敷衍地回一句。
然後,納瓦爾又跟她的教授打招呼,竟喊出了對方的姓氏。
白絨疑惑地看着他。
杜蒙教授倒先給白絨介紹:“莉莉安,這是我老朋友的兒子,納瓦爾。你們……似乎認識?”
“是的,白小姐的演奏很完美。”納瓦爾将花遞過來,并瞧着白絨滿懷的鮮花,挑眉道——“您太受歡迎了。”
教授在場,出于禮貌,白絨将懷中的鮮花暫放到等在一旁的車上,接過他的花來,面無表情或者說是冷漠無情地道了一句:“謝謝,先生。”
換掉高跟鞋後的白絨,個子在男人面前矮了一大截,但她氣勢可不輸,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她才不想跟這個人講話。
納瓦爾轉向杜蒙問:“白小姐是您的學生?”
“啊,是的,莉莉安在上我關于電影音樂創作的課程。安德烈,我這位學生真的很特*別,她雖然懶,但她做事還拖延……”
白絨愣了一下,正思考為什麽話裏面要加個轉折詞“但”,只見納瓦爾點點頭,漫不經心道:“白小姐的小提琴演奏得這樣好,卻不去參加PG國際大賽,真是可惜了。”
杜蒙教授用驚訝的語氣“噢”一下,“親愛的,你不去參加這一屆PG大賽嗎?拜托,年輕人,請積極點,像你這個年紀,沒有閱歷,多與舞臺上的音樂家們碰撞才是積存作曲靈感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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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絨:“……”
白絨對杜蒙教授的态度與對待格魯伯先生不同。這位女士年近五十,是奧地利人,簡直屬于白絨見過最優秀的女性。她很欽佩這位作曲家,作曲上的極簡手法總令她想起中國人藝術裏自古就有的“留白”與“複踏”……而且這是難得的女性作曲家。
“不是的,杜蒙女士,我并沒有打算放棄這個比賽。”白絨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看看杜蒙教授,再看看面前的男人,從牙縫裏道一句,“我要參加的。”
納瓦爾回以微笑。
他對教授道:“我還以為白小姐一定念小提琴表演專業的,原來在跟您學作曲。”
教授昂起下巴優雅道:“也許是我的課太有趣了。”
“我想,是這樣的。不知道我以後能否偶爾也來聽幾節課?”
白絨看向納瓦爾:“?”
“當然可以!安德烈,我記得你在學業上一向很優秀……不過,你對古典樂了解多少呢?”
“聽您的語氣,您覺得我像只懂賣酒的商人,是嗎?”他輕咳一下,“我對古典音樂其實有點興趣……”
白絨瞥他一眼。
納瓦爾停頓後,視線從白絨臉上掠過,看向教授,緩緩道:“我認為,舒曼就像一個充滿幻想的孩子,他的音符永遠富有童真的詩意,很少有人寫的曲子能像他那套組曲一樣,幾乎重現了世上每一位聽者的童年時刻。”
白絨:“?!”
這還可以照搬的?記憶力也太強了吧!白絨在心裏嘀咕,要是讓她本人重說一次原話,都不一定能記起一半……
杜蒙教授雙眼放光,“噢,安德烈,想不到你對舒曼音樂的感受跟我如此相通!你果然是了解古典樂的!”
白絨:“……”
一輛奧迪停在了旁邊。納瓦爾看看腕表,“我在想,兩位女士是否願意一起來香頌餐廳共進晚餐?白小姐,上次那些中國商人們也在。”
白絨搖頭。
即便教授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她也冷漠地堅定道:“抱歉,我忽然感覺演出完有點疲憊了,想早點回家休息。祝你們晚餐愉快。”說完,她揉了揉太陽穴,一副虛弱狀。
教授失望地拍拍白絨肩膀,“真是遺憾,納瓦爾家的餐廳很不錯。”
男人盯着她,“餐桌上,我們不會談商務事。投資商們明天就要回國了,今晚只是簡單聚餐告別。”
都知道她是冒充的講解員了,還叫去聚餐,這不是故意找尴尬嗎?
白絨:“真的不了,抱歉。”
他仍然盯着她,放慢語速,循循善誘道:“1976年我們酒莊銷量最佳的紅葡萄酒限定系列珍藏版,果香明顯,夾帶紫羅蘭花香,甜美多汁,單寧不重但口感層次豐富,一度在年輕人市場脫銷——今晚,我們打算開那樣幾瓶,您真的要錯過嗎?”
這間餐廳的裝潢也很美,跟上次那間餐廳不相上下。
白絨喜歡這裏質感高級的葡萄紫牆紙,讓她知道,紫色與金色、黑色也是這樣搭。她擡手,淺嘗一口杯中紅酒,很飽滿濃郁的風味,不錯。
這次有杜蒙女士在身旁,她可以跟這教授聊天,而不必面對跟其他人說話的尴尬了。
白絨今晚才暗暗從桌上判斷出來,怪不得上次這些商人要叫上她一起吃晚餐呢,她還真以為中年大叔們熱情,原來當時就瞧出她這個“講解員”不對勁了吧……也許只是想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麽,上次晚餐聊天一定已經瞧出端倪了。
白絨不知道納瓦爾之後是怎麽跟那些人解釋的,反正,商人們沒提上次的事,只是眼神透露些趣味。
令她感到窘迫。
關于自己的酒量,白絨心裏是有數的,因此,一到微醺地步就不再喝了。偏偏這時候,那位陳先生的太太轉頭跟她碰杯,“所以,雷柑少校最後到底帶Jeo Lan走沒有?”
白絨:“……”
這位闊太太又開始詢問她博物館的故事了,一邊聊得火熱,一邊跟她飲酒。
“啊這,我不能再喝了……”縱然酒再珍貴,白絨也品嘗不下去了,“不好意思,您要是想知道女詩人更多的緋聞豔事,我下次托我朋友卉卉給您整理下來,寄信回國內讓您慢慢看。”
“哎,小姑娘,你看你這話……這種故事就是要在餐桌上聊才更有意思嘛,才幾杯,你就不行……”
說話間,有侍者過來,插在兩人中間,為陳太太斟酒。
桌對面,納瓦爾晃一晃酒杯。
他對中年女士微笑,溫柔地輕聲道:“陳夫人,這位小姐似乎已經醉了,請讓我來替她。”
翻譯員把話翻譯出來。
周圍有些暧昧的眼神。
白絨才知道,納瓦爾這人的酒量有那麽厲害。
當然,他還有更厲害的。
整晚,白絨在桌上聽到有不少人誇贊他“二十八歲年輕有為”的話,至于相關的一系列履歷、成績,白絨過耳就忘了,最後只留下一個“反正很厲害”的印象。
納瓦爾與她認識的多數法國人不太一樣,他太精進了;也許,白絨與他見過的多數中國人也不一樣,她太懶惰了。
餐後,衆人告別,納瓦爾的司機先送杜蒙教授離開了,助理則開車來接他們兩人。
站在路邊等待的兩分鐘裏,白絨腿上那駝色的針織半裙有點耐不住寒風吹,她不禁往男人身旁靠了靠,臨時找個話題聊:“我有點好奇,為什麽上次那酒的副牌名要叫La Neige de l'hiver(冬季的雪)?畢竟,假若在炎熱的夏季,我可能會因為這個名字而在貨架上錯過它?”
納瓦爾轉身,面對她,路燈斜着從他身側灑下銀亮的柔輝。
以這視角,白絨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聽得清他含混低沉的法語:“這個名字,要營造的是一種微醺的氛圍。小姐,請想一想,冬季室外大雪紛飛,室內壁爐燃着火光,人們感到缱绻、慵懶,昏昏沉沉,狀态像喝醉一般,或是像冬眠……這情境很符合品牌概念,不是嗎?”
白絨點點頭,“但我認為,中文名應該直譯,不要搞什麽‘冬大寶’那麽奇怪的。國産市場并沒有如此土氣,何況這副牌走的還是中高端市場。”
“那麽直譯用中文怎麽說?”
白絨用中文念了一遍,好讓他直觀感受一下中文的咬字:“冬日雪。”
看,帥哥笑起來也仍然是這樣從容而好看,臉頰上沒一絲線條是多餘的。哎,白絨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他上次說過的那些可惡的話。
納瓦爾笑過,正色道:“白小姐,我為我那天的言行深感抱歉,希望您不要記在心裏。”
“沒關系,我記性不好。”
說是這麽說,納瓦爾可沒從她語氣裏聽出任何“原諒”的意思。
這女孩說話時帶笑,會令人忽略眼底的幽暗。他很清楚,她心中仍介意上次他說的話。
但他不急在這一時消除不快。
“您記性不好,只是失憶相關後遺症的緣故,這其實是無可奈何的。”
白絨在心裏感嘆過黎卉那張嘴後,才接話:“除了比賽,連這個您也知道了。您怎麽能打聽我的‘秘密’?失憶是病,可不是什麽光鮮的好事。”
“抱歉,”納瓦爾想了想,靠近些,“作為彌補,我也告訴您一個秘密,好嗎?”
白絨不想搭理他。
白絨問:“什麽秘密?”
他稍微垂下頭。
她的視線下意識避落,停在了他大衣內的焦糖色針織毛衣上,同時,她聞到了這男人身上紅酒的餘香,那酒中的苦味單寧就像浮在空氣裏,散發着有逼迫感的抓力與天鵝絨般絲滑的醇香——
“我沒有味覺。”
冬末的雨又下了起來,綿密得像春雨。細雨不絕,淋濕城市。一些戀人在夜街散步。白鴿躲到長廊下。噴泉與雕塑作伴。音符像雲的碎片跌落巴黎。
一位高奢葡萄酒行業的大佬,竟沒有味覺?
白絨暗暗往身旁人身上瞥一眼,忍不住想偏重點:怪不得呢,身材這麽好,就像名模的身板,從大衣輪廓上還隐約可瞧見一點精瘦的肌肉線條……沒有味覺,那麽,每天都吃營養餐也沒問題的呀,根本不會覺得難吃!
她怎麽還有點羨慕呢。
助理開車過來時,順便把納瓦爾的管家也帶來了。副駕駛座上的管家轉身,給白絨遞來一塊柔軟的毛毯。
白絨一愣,接住,“*謝謝。”
納瓦爾拿出一本電話簿,“可以留下您的電話號碼嗎?以後……我們酒莊有新酒時,方便推薦您選購。很明顯,白小姐平時是習慣品酒的人。”
呵,這人随時随地搞推銷呢?
白絨披好毛毯,磨蹭着接過厚厚的電話簿來。
她還以為,他這種人不需要用電話簿?本子一翻開,只見整本紙頁唰唰劃過密密麻麻的姓名、號碼——好吧,那确實是多得有些難記。
但此刻更難記的,是她自己的電話號碼。
白絨坐在那裏艱難地回想:“我記起來大概要花點時間,請別急,讓我想想,05……”
納瓦爾看着她。
“抱歉……但是等等,我會記起來的!”她開始一個個數字逐位回憶,終于,到下車的時候,全都記起來了,筆尖戳下最後一個數字,“——3!好了。給您,先生。”
納瓦爾接過電話簿。
兩人下了車,站在公寓樓下。
“沒有味覺,是秘密嗎?”
“是的。所以,希望白小姐不會講出去。這其實會對酒莊聲譽有影響。”
“當然——”白絨的視線在地面上移動片刻,她慢慢擡起臉,“路易-安德烈·德·納瓦爾。”
說話間,她那搭在灰褐色毛呢西服外套上的白圍巾,由于圍得松散,只纏一圈,從背後滑落下肩頭。
她還沒來得及從衣兜裏掏出手去整理,圍巾一角已被另一只手牽起。
納瓦爾動作很自然地幫她把圍巾挂回肩上,“晚安,白小姐。”
用那可以迷暈一堆法國少女的沙礫感嗓音說“Bonne nuit(晚安)”,白絨想,你這樣低沉惑人的聲音怎麽能讓人心“安”。
他補充道:“過兩天,我和奧托因為各自的行程安排要離開巴黎,大概下次聖誕節才會回來。奧托決定辦一個派對,邀請朋友們聚一次,所以,明天他會正式邀請您和您的朋友黎小姐,希望你們都能來。”
“這不好說,我也許會有別的安排。”白絨驕傲地昂起下巴,抱着花轉身,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這次告別,她用的道別語不是正式的“Au revoir(再見)”,而是語調輕快的“A bientot(回頭見)”。
納瓦爾上車之前,看看管家,又看看天。
“她記住我的全名了?”
作者有話說:
诶?這回倒替人擋酒了,上次還勸酒來着?
(奧托懵圈中:安德烈,我什麽時候說我要辦派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