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聊天
燈光驟變。
光線轉為柔和而夢幻的粉紫色暖光。派對上的歌曲切換為《Et Si Tu N'Existais Pas》了, 周圍靜下來,舞侶們放慢舞步雙雙擁抱, 女孩的雙纣環在男孩的脖頸上, 輕搖慢晃。
從舞池裏脫離出來的過程中,白絨聽到一些法國男孩在跳慢舞時說情話,肉麻地稱女伴為“玫瑰”、“葡萄酒”、“小甜心”什麽的,聽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現在, 她跟納瓦爾單獨待在吧臺前。
她可不會像歐佩爾那樣用“Coucou”這麽可愛的詞打招呼, 只對納瓦爾正經道:“Bonsoir(晚上好)。”
納瓦爾倚靠着吧臺, 手持一杯雞尾酒,視線輕輕掠過她, “白小姐,您的毛衣很漂亮別致。”
白絨低頭看一眼。
今晚穿的是織滿黑白音符圖案*的粗線毛衣,尋常衣服,在派對上顯得很普通。但她特別喜歡這一件。
她說:“是的, 謝謝。”
她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便靠近些, 盯着納瓦爾的酒杯小心翼翼問道:“沒有味覺, 那麽,您喝酒也完全喝不出酒味嗎?”
以納瓦爾的視角看, 這東方女孩在他面前只到胸膛高,因此不得不一直仰頭看他。
于是, 他低下頭來, 稍微俯身, 側耳聽她說話。
白絨總算感到輕松許多, 不必再用嗓子跟音響争比音量。
“其實, 并沒有百分百失去味覺, 但味蕾的感覺幾乎只剩5%,從酒裏喝到的味道,跟白水差不多。”
以這樣近的距離,白絨可清晰看見他的下颌線、喉結,并聞到他身上那極淡的帶着陰郁森林氣息的木質香。那附有令人心靜的清涼感。
“那您的酒量一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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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邏輯?”他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白絨的錯覺,這笑聲似乎含着寵溺意味,“沒有味覺,不代表喝多也不會醉。正因為沒有味覺,有時不經意喝多也難察覺到。我通常不在談事情的場合喝太多,比如,那次跟中國商人們一起用晚餐。”
啊,可他的酒量明明那麽好!
“這是天生的嗎?”
“不是。”
任何懂聊天的人都知道,在對方這樣簡潔地答複後,不該再盤問繼續原因了。
于是白絨收斂神色,只顯出略感同情的意思。
納瓦爾看她這樣嚴肅,笑了笑,“出于這個原因,我會更偏愛單寧很重、苦味充足的葡萄酒,這樣更容易嘗出點味道來。這似乎與白小姐喜愛的甜型酒不同?”
說話間,有認識納瓦爾的人經過,停下來簡單聊了幾句,納瓦爾順便介紹了一下白絨。
他給人介紹她為“Artiste”,這寓意跟英文語境差不多。
但納瓦爾不知道,這個詞在中法兩種語言裏是兩種意思。這滿足了白絨的小小虛榮心,就像剛才,他喊她“小音樂家”呢。
而且,他稱“Artiste”的時候,竟莫名有種喚“Ma chérie(我親愛的)”的意思——好吧,白絨承認這個是自己想太多。那動聽撩人的嗓音總有迷惑人心的作用,叫她沒辦法不浮想聯翩。
麻煩的法國男人。
納瓦爾跟那人聊天的兩分鐘時間裏,微醺的白絨就在旁邊望着他入神。
有財富,有外貌,有氣質。
哼,那也不能說他是完美的。至少,他沒有味覺。喝酒或喝咖啡這類事,除了利于社交,于他而言,也許只剩買醉、醒神的作用,十分無趣。
這樣惡毒地一想,白絨感覺心裏舒服多了。
一個人,他不能什麽都擁有,否則,就是完美的王子。那是不可能的。
那人走後,納瓦爾帶白絨去到吧臺拐角安靜的一處坐了下來。這座位延伸到一扇門旁,角落無人,還有一株巨大的室內綠植伸展着粗枝綠葉,很好地掩出相對封閉的空間。
外面的彩燈透過綠葉碎閃在彼此身上,氛圍略顯詭秘沉寂。
在白絨找到合适的時機開啓那個想聊的話題前,他竟先提起了:“白小姐,抱歉,雖然已被您拒絕過,我仍想再詢問一次,您是否願意在暑期來波爾多教歐佩爾小提琴?希望您再考慮看看。”
他放下酒杯,注視着她。
看,在這樣的暧昧浪漫的情境下邀請一個女孩,白絨怎麽能輕易說出拒絕的話呢?
何況這本就正中她心意。
呵,法國男人,沒有人比他們更懂羅曼蒂克……
看納瓦爾的眼神,白絨可太了解了,平時,她在公寓附近的一間甜品店買面包,那位店老板小哥也是每次都溫柔地、放慢語速地喊她“Liliane”,并随手多送她一個牛角包或別的什麽小甜點,跟她說話時,也總是專注深情地注視她……但誰知道呢,這小哥其實早都結婚了!
看吧,他們法國男人就是這樣,習慣随時撩撥而已,天生的。
白絨心中暗暗嗤一聲。
她端正坐姿,知道納瓦爾這次是在真正地邀請,仍要裝作考慮的樣子,咳了一下,“這……”
“您在猶豫什麽呢?”
“關于報酬……”
“放心,像白小姐這樣的身份,我一定會開出夠格的薪酬。同時,我還想以高薪雇您為香頌酒莊的短期葡萄酒顧問,在今年夏季參與酒莊新酒項目,這樣,您的暑期并不會在波爾多過得單調……”
白絨:這麽體貼嗎?全中心意。
納瓦爾看她這呆滞反應,以為她仍不滿意,便靠着椅背,慢條斯理補充道:“您知道嗎?十年前,電影《教父》上映時,我去看過。裏面有一句經典臺詞,我至今記得很清楚——我将給出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白絨:“!”
她驚恐地看向納瓦爾。
納瓦爾微笑道:“別誤會,我是遵紀守法的正經商人。白小姐,我只是想借這句臺詞向您表明誠意。夏季酒莊處于活動季,您參與進來可以盡情享受南法美妙的葡萄酒文化……”
白絨想:“誠意”我收到了。
白絨對他剛才的目光很熟悉。
她見過有類似目光的人,這類人,一旦專注做一件事,就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手段好比海上卷起一層又一層的浪,卷得又高又猛。
白絨回以淺淺微笑,“像納瓦爾先生這樣的人,有財富、身份、社會地位,對我提出的誠摯請求,我怎麽會拒絕呢?”
納瓦爾聽得出這話裏隐含的諷刺,視線落下,盯在女孩甜甜的酒窩上,“您了解我嗎?”
白絨想起書架上那本貴族八卦書籍。她點點頭,“聽朋友講過幾句。”
“那麽,您并不了解我。”
這時,派對歌曲又換掉了。
從一首爵士樂換為了抒情香頌。法語香頌總是聽得人夢幻而迷醉,迂回低沉的旋律、含糊不清的咬字、暧昧纏綿的歌詞……
坦白說,現在這首歌的歌詞真是聽得人臉紅,白絨都沒辦法在心裏翻譯出來。
她漸漸感到眼前視線模糊,一切人影、燈光、舞步都糊成了虛化的光點,她腦袋一垂,不覺伸手撐着腦門。
“抱歉,我大概有一點醉了。”她半眯着眼,拍了拍額頭。
納瓦爾的目光被她的手吸引。
那絕對稱得上是一雙美得奪目的手,連小拇指也足夠纖長。
也許是由于練琴,指甲總是修剪得非常短,縱使如此,也不影響每根手指視覺上的修長感,握着酒杯時,被玻璃折射上細碎的光痕。
那是通往完美技巧的捷徑。
當然,僅是這樣一看,這位先生并不會知道女孩手指骨節處藏匿着不薄的、粗糙的、難看的繭。
白絨稀裏糊塗自說自話了一陣,忽然湊過來,晃了晃杯子,傻笑道:“……我想要悄悄告訴您,我的酒量,有一條标準線,看,像這樣的杯子,這樣的酒精度,添到這條線,我能夠喝六杯……”
納瓦爾拿過她的酒杯,放到旁邊的臺面上,“現在第幾杯了呢,白小姐?”
“第四杯,我想。嘿嘿。”
“……”
臉頰緋紅的白絨繼續傻笑道:“其實我酒品不算差,醉後從不哭鬧,只是……噢不!我也絕不會把別人的秘密說出去,真的,我不會胡言亂語。您永遠無法從我這裏得知,伊內絲還保留有跟奧托的所有合照。拜托,請不要告訴奧托這件事——假如您真的知道了這件事。”
納瓦爾:“……”
好的,确定她醉了,納瓦爾這才問:“關于教學的事,您不想先問問歐佩爾的琴技水平嗎?假如……”
白絨潇灑地擺了擺手,用中式法語的句式回答道:“诶——您辦事,我放心。這位學生一定沒問題!”
納瓦爾:“好的。”
說話間,旁邊突然插入一個戲谑的男聲:“嘿,這個中國女孩似乎喝醉了。你灌了她酒嗎?”
奧托靠在牆邊。
他今晚戴了一個看起來很“新科技”的酷炫眼鏡,長方形,反光強烈,像在眼睛上蓋了一塊白花花的鏡子,明顯會造成視線不清晰……屬于正常人不會戴的那種。
納瓦爾感覺刺眼,撫額嘆息,“你為什麽要戴這種東西?”
“方便暗中觀察伊內絲。”
“……”
納瓦爾輕飄飄掃他一眼,“我記得,你跟我說要辦的是‘古典藝術主題葡萄酒派對’,不是這種亂七八糟的熱舞派對。”
奧托認真道:“沒錯,我說的正是這種,至于紅酒,古典樂,草坪,圓舞曲……都藏在炫彩燈光和炸裂音響聲中,你沒有感覺到?安德烈,看來你需要深呼吸,去尋找到內心的寧靜。”
“……”
納瓦爾看向遠處,若有所悟:“這種派對,看起來是你那位前女友喜歡的。”
說到前女友,奧托有不少話要抱怨,他準備在這裏坐下,卻被納瓦爾阻止:“別在這裏待着。”
奧托:“?”
“你沒想過去跟你的前女友複合?”
奧*托狠狠抽一口煙,別開臉,“我正要告訴你,剛才我說跟她一起喝兩杯,她當衆拒絕了我。然後,我又邀請她明晚一起吃晚餐,她也拒絕了我。我的自尊已經消耗完了。”
納瓦爾點點頭,“但我佩服你,還有臉活下去。”
奧托:“……”
“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
奧托一愣,狐疑地湊過來,聽納瓦爾講完,疑惑地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一抹倩影。
片刻,他大步走回去了。
終于清靜下來,這裏又只剩兩個人。納瓦爾回頭,見臉頰醉紅的女孩趴在桌面上,正眼神渙散地瞧着他。
白絨迷迷糊糊問:“他……他剛才在說伊內絲嗎?”
“是的。”納瓦爾低頭靠近些,“女孩的心思很難猜,對嗎?”
“噢……是的,至少東方女孩的心思你別猜。她們大多數不夠直接。”
“那要怎樣明白?”
“這很簡單,”白絨睜着那微醺後只能半開的眼縫,歪着頭湊近,“——跟她對視。”
她說:“而不是總斜睨她。”
納瓦爾輕挑眉梢,“白小姐,我很少斜眼看人。”
“有些人表面是在直視,其實,心裏面完全是斜着在看呢……”剛說完這句話,白絨的腦袋就垂下,額頭抵在了納瓦爾的胸膛上。
納瓦爾端着酒杯的手一僵。
他沒動,垂下眸去,看眼臉紅通通的女孩靠在他身前嘀嘀咕咕,她的臉頰很軟,還蹭了蹭白襯衣。
——不是睡着了。
這女孩的頭發有些亂,毛絨絨的白底黑紋毛衣上,那密密麻麻的音符使人眼花。此時,她的樣子非常符合納瓦爾腦子裏的小白熊形象,但她暈乎乎的,眨巴着眼,又像個傻呆呆的小白兔,嘴裏銜着幾根草,有氣無力地嚼了兩下。
納瓦爾竟然可以想象,她平時吃青色的生菜會是什麽樣,嘴裏塞一把脆脆的、水靈靈的菜葉……
要命,他為什麽要想象?
納瓦爾回過神來,感覺自己像有點毛病似的。
他放下了酒杯,剛托起女孩軟弱無力的身體,白絨擡起頭——用迷蒙的雙眼望着他那頭板栗色的卷發,伸出手,鬼使神差喃喃一句:“請問,能讓我摸摸您的頭發嗎……”
抒情香頌被換掉,現在派對上播放的是快歌,太吵了。納瓦爾不得不貼近些:“什麽?”
伏特加的酒香,随着氣息的傾吐,繞在他鎖骨上,酥酥癢癢的。
靠得如此近,暗光下,納瓦爾又看見了她脖頸左側若隐若現的“琴吻”。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那淡淡的傷疤,确實如名稱一樣,像是與小提琴相愛過的吻痕,深印痛苦。
白絨整個人幾乎已經窩在他懷裏,擺擺手:“算了。”
縱然徹底醉了,她仍斷斷續續嘟囔道:“納瓦爾先生……我們,我們之前大概有些誤會。我想,現在已經解開了,是嗎?”
隐秘空間裏,氣氛是如此的好,仿佛此前那些橫亘在兩人之間微妙的不愉快都如雲煙消散了。
然後,白絨傻笑着說——
“畢竟……您除了有點摳門、冷傲、虛僞以外,也沒什麽別的缺點了。”
納瓦爾握酒杯的手一晃。
他緩緩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