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唱片機

醉酒後白絨說話變得非常慢, 斷斷續續的,且每一次要停頓很久。

這會她的腦袋垂得越來越低, 白色毛線帽便慢慢滑下來, 蓋住了半張臉。

這使她眼前短暫地出現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眨着迷糊的眼在虛空中抓了抓手:

“救命啊——”

“開燈——”

一只寬大溫熱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臉。帽檐被擡了起來。

重見光明後,白絨用側臉貼着桌面,望着眼前人影分離的男人,雖看不清他的臉, 但從模糊的視野中仍能辨別他慵懶的坐姿, 一副審視者的态度, 以及不曾轉移的目光。

醉酒狀态下她的法語竟比平時更好,還可以熟練用一些複雜詞彙句式:

“納瓦爾先生, 雖然您的記性好,但是,想必您已經忘記了……第一次見面,您試圖搶我的一枚硬幣, 有沒有印象?”

“唔, 有些小便宜, 可不能占。”她的食指豎在嘴巴前, 晃了晃,“您以為, 那只是五十法郎,但有時, 它或許是街邊一個流浪漢的活命錢……”

“當然, 我也理解, 表面有風度、教養的人, 內在不一定是那個樣子, 這種現象是很常見的……”

她突然來個轉折——

“只不過, 您車裏的雜志實在太無聊了,全是時政商刊,一本娛樂刊物都沒有,可見您本人也是一個比較無趣的人……”

無味的酒穿過喉嚨,竟帶着一絲嗆口的烈,納瓦爾伸手扯松領口,垂眸盯着她。

他點點頭,慢條斯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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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繼續。”

“嘿嘿,當然,我還可以更、更詳細噢……”

坐在兩米外觀看了全程的俞甄藝,眼神頗為複雜。

她瞧着醉酒後在那裏說個不停的白絨,欲言又止。但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管,繼續畫畫了。

派對結束,人們陸陸續續散去,周圍寂靜下來。

黎卉過來時,見白絨差不多是要徹底睡過去的樣子,只是嘴巴在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

這畫面夠讓黎卉興奮了。

白絨,她幾乎有半個身子都蜷縮在男人的臂彎中,指尖還在人家肩膀上畫圈圈……

柔美暗光灑在這綠植掩映的角落,仿佛油畫。

要不是因為已到淩晨時間,黎卉根本不願意過去打擾!

黎卉跟納瓦爾打完招呼,坐下來嘆口氣,拍了拍白絨,費力地喂白絨喝了一杯蜂蜜水醒酒,再看向旁邊的人。

“啊,納瓦爾先生,我該送她回去了。但我有個朋友還在衛生間裏嘔吐……能否勞煩您先幫我帶莉莉安出去,在我的車旁等我?正好讓她吹吹冷風清醒一下……我那輛車是白色的,幾分鐘後代駕就到了,我很快就出來,謝謝……”

俞甄藝是吐了,但才喝兩杯,沒醉,大概是身體本就不舒服的原因,這會在洗手間裏抱着一堆畫紙幹嘔呢。

黎卉對納瓦爾說完,便匆匆趕回洗手間那邊去了。

午夜的巴黎街頭,昏黃燈光稀疏點映着古老的建築。

街道寂寥落寞,唯有遠處的露天酒吧還在散播着隐約的喧嘩。

興許是蜂蜜水和冷風的作用,白絨稍微清醒了些,為避免醉意帶來的失重感,她小心翼翼跟在男人身側前行。

她沒辦法判斷方向,只能乖乖跟着人家的腳步走。

就在她晃晃悠悠地踩下臺階時,一腳踩空,但沒有摔倒。

——他為什麽牽我的手!

一瞬間,手上傳來溫熱觸感。

街邊灌木修葺得十分整齊,月光穿透時卻在草坪上投下淩亂的葉影。

納瓦爾回頭,見女孩一臉受驚的神色。

他一開始并沒有牽,只是下意識握住了手腕,扶了她的胳膊。

但那驚慌放大的雙瞳,令他起了一絲玩味心理。

于是,手掌慢慢下滑,順勢握住了這小提琴手的左手。

柔軟的手指被輕輕收攏在掌心,完全掌握。

原來是這種觸覺。

他盯着她,“當心。”

白絨借昏暗的光線看他的臉,看不清,耳裏傳來的話卻很清楚:“需要我牽着你走路嗎?”

沒有說敬語呢。

牽都牽了。

白絨反應慢半拍地點點頭,任他牽着,經過了睡在街邊擋風角落的流浪漢身邊。

流浪漢翻個身,裹緊破洞棉衣和舊棉被,繼續打呼。

午夜流浪漢孤孤單單的。

她可不是。

腳步變得輕快起來,頭發被晚風吹得更顯輕盈了。白絨從沒跟人說過一個秘密,她腦子裏放置着一臺專門播古典樂的「唱片機」。

這唱片機很有靈氣,總會根據心情與情境播放出适宜的樂曲,以便讓她在情緒激動的時刻看見一些奇異瑰麗的景象,比如此刻——

納瓦爾回頭,她的腦子裏便“吱吱”響了兩聲,唱片轉動起來,舒伯特的《A大調圓舞曲》奏響了。

納瓦爾當然聽不見的。

他又看不到唱片機。

深夜的巴黎街頭,頓時變得熱鬧起來,轉眼,她身邊跳出了許多麋鹿與百靈鳥來,歡快地向她打招呼。溪水在她腳邊緩緩流淌。她暈乎乎地,步伐愚笨,由一位王子牽着手,腳下踩碎了一顆又一顆金色音符,耳裏都是酥酥癢癢的樂章。

但從納瓦爾的視角來看,畫面卻是這樣的——

女孩一路蹦蹦跳跳,一邊走路,一邊彎腰嘀咕,時不時對着空氣撫摸什麽,像撫摸動物的皮毛,臉上挂着高濃度的傻笑。

納瓦爾:“……”

她最好是不要再喝酒了。

從遇見白絨後,納瓦爾就沒在這女孩身上看見過幾件正常事。

在露天長椅上睡一下午。

在餐廳門口跟他這陌生人争一枚硬幣,扮一副可憐蟲模樣。

在博物館裏亂講一通。

在演出場合毫無預警地睡着。

……

“白小姐,外面很冷,先跟我到車上待着。”

納瓦爾止步,認為有必要阻止這女孩繼續做出新的怪異舉止了*。

他打開了自己的車門。

這時司機還未回來,車內非常冰冷,但能抵擋街上的夜風。

他轉身,正要拉人坐進車裏,卻見女孩抱着路燈柱在那兒歪着頭看他。

她用祈求的語氣道:“先生,我走得太久了太累了,請讓我稍微歇一會……”

納瓦爾回頭,掃一眼從奧托他叔叔家的那棟房子走出來的距離。

這段,絕不超過一百英尺。

“……”

微醺的醉意中,白絨半睜着迷蒙的眼,視線聚焦在男人的唇上。

他的唇,看起來好冰冷喔,不可接近的樣子。

他的面孔,卻是她見過的純種法國人裏最迷人的了。眼神可輕易撩撥任何一個少女的心,而那眼眸的色度又如此純淨……

他衣襟整潔、氣質優雅、神情內斂,仿佛脫離了世間每一種低級趣味。

但白絨篤定,并不是那樣的。

哪有人會是那樣的?

此時,不知怎麽,白絨想起了Jeo Lan博物館挂在角落裏的詩歌明信片。有一首是詩人早期寫下的不為人知的“小情詩”,只言片語,訴說愛人沉浸在愛河裏裸露的情和欲。嚴格來講,那并非正式作品,只是女詩人Jeo Lan早期跟男友通信的內容,屬于愛人間的私密呓語,死後出版成合集時被某些報刊批評為“過于放縱、不利于青少年閱讀”。

那不是在女詩人創作的巅峰期寫下的,語言技巧生澀稚嫩,毫無章法,猶如初次墜入愛河的少女,可正因如此,每個詞彙都流露着真誠而陶醉的愛意。

至于詩體,是上世紀就風靡起來的自由體,用英文寫的,此刻白絨腦子裏已自動譯出了中文版。

但她不好意思想下去。

那詩,讓她感覺暈暈乎乎,開始責怪起酒精的危險。

“白小姐?”男聲喚她。

她懶懶擡起頭來,“嗯?”

“上車。”

“好的,回中國嗎?”

“……”

陰影緩緩籠罩在她臉上,她感到一股逼迫人的氣息靠近,但對方語氣仍是客氣的:“您喝得太多了,看起來無法走路,抱歉,我可以抱您上車嗎?”

——抱?

“啊,那似乎不太好呢。”白絨皺眉,嘆口氣,歪歪扭扭地靠過去,勉為其難道,“但是……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

她這樣說。

但她那樣想……

可以可以,先把我抱上床。

作者有話說:

醉酒害人啊,傻孩子已經意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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