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日全食
午後, 濃黃色的陽光在實質橡木地板上移動,落在窗邊兩個女孩身上, 映暖她們柔軟的頭發。
琴譜翻了一頁又一頁, 白絨還在那裏反複抛一枚硬幣。
“反面。”
“反面!”
“反面……”
歐佩爾實在無法專心練琴,“莉莉安,你為什麽一直在扔硬幣?”
“練習。”
“練習念咒嗎?”
硬幣按預算的力度與速度被抛成了反面,白絨合上手掌, 起身, 在窗邊徘徊幾步, 吞吞吐吐地問:“你知道……你的安德烈叔叔,他昨晚去哪兒了嗎?”
歐佩爾作了然狀, “昨天是我外祖父母的忌日,他大概去墓園了。白天我母親身體不适,大家沒有去。”
白絨愣了愣,點頭。
她将迷茫的視線投向窗外, 這時, 剛巧瞥見了朝北的小花園裏走入一個人影。那人坐了下來, 手上在拆東西。
白絨立即蹲下來, 在小女孩的琴譜架上飛速地翻着頁,“看, 你先将這一段樂章反複練二十遍,我下樓去倒點水喝, 很快就回來。”
歐佩爾指着桌面, “這裏不是有紅茶嗎?勞拉剛才端來的。”
“……我想喝咖啡。”
“勞拉就在門外, 你可以請她去幫你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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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我只想喝自己沖的咖啡。我喜歡使用咖啡機。”
“?”
歐佩爾呆呆地點頭, “可是, 真的要我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練二十遍嗎?”
“我相信你的自覺性。”
“我也相信。再見!”
“……”
匆匆囑咐完後,白絨先快步回了自己的起居室,從儲物架上的紅酒中挑選一瓶,随手拿起的竟是那瓶貼标印有“Liliane”名字的紅酒,阿拉伯數字1982旁,金色的拉丁字母非常顯眼。
這不能喝,要珍藏的。
印有自己名字的紀念款可只有這一瓶,前兩天酒莊貼标後,剛從納瓦爾的助理那裏收到。
于是,她把這瓶酒放回貨架上,轉頭先去撈了兩個高腳杯,放在果籃一側,才又匆匆從貨架上拿起一瓶酒走了。
小花園位于城堡朝西北方向的一角,陽光不充足,且周邊有濃密的古樹遮擋太陽,不像那邊的大花園可讓人一眼窺見全貌。
白絨放心地快步走過去。
男人正坐在一張長長的胡桃木桌前,拆了一封信在讀。
雖然他看起來讀得很專心,但白絨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就聞聲回頭了。
她咳一下,在對方的注視下坐到他旁邊,将果籃放在桌上,故作輕松狀:“你在讀什麽?”
“奧托祖母寫來的信,邀請蕾娅下半年去休養身體。”納瓦爾收好信,視線落在紅酒上。
白絨拿起開瓶器,開始費力地拔木塞。他看她兩眼,伸手,拿過酒瓶來替她打開了,放在桌上,“這個*時間為什麽突然喝酒?”
她迅速在腦子裏編造謊言。
“……其實,納瓦爾,你知道嗎?今天是我幾年前在一場決賽上演奏失誤的日子。這太讓人傷心了,每年的今天,我總要喝點酒解壓。”
“……”
納瓦爾瞧着她準備好的兩個杯子,又看她片刻。
白絨将水果擺放到盤子裏,随意擺擺手,“今天下午河邊的風很涼爽,不悶熱,你不想在這裏喝兩杯嗎?”
不等他接話,她先将紅酒倒入杯中了。
“但我今天午餐應酬時,已經喝夠了紅酒。”
——那就太好了。
“所以再多喝一點也沒關系吧?反正你的酒量那麽好。”白絨眼睛發亮,摸出一枚硬幣來,“但光是喝酒有什麽意思?你不認為來玩個小游戲會更有趣嗎?”
那一枚硬幣,正是奧托家博物館裏的紀念幣,五十法郎,背面印刻有克裏姆特的畫。
他挑眉,“那,你建議?”
白絨坐直,“咳咳,扔硬幣罰酒。猜錯正反面的人要回答對方一個問題,無法回答就喝光杯子裏的酒。”
他點點頭,“你這樣的興致看起來很好,一點也不像需要‘解壓’的樣子。”
“……”白絨捏緊硬幣,“我來負責抛。”
她将硬幣抛了起來,空中幾次翻轉,收入掌心,“猜吧!”
納瓦爾随意答:“正面。”
白絨攤開手,“反面!”
“你要問什麽?”
“土星的平均密度是每立方厘米多少克?”
“?”
她微笑,推了推對方的杯底,“你該喝酒了。”
第二次,白絨先猜并猜對,從這以後,她就占着這順序一直先猜了。
納瓦爾看出端倪,“莉莉安,你抛硬幣的幅度太小了。沒有人像你這樣抛的。”
“是嗎?我是正常抛的。”
他想了想,“算了,你問吧。”
白絨可是準備了一大串極其刁鑽的奇怪問題,有備而來的,沒過多久,身旁的人變得目光渙散了。
男人單手撐在額角上。
瞧,他平時總是衣衫整齊、優雅清醒的,白絨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微醺的樣子,慵懶地半阖着眼,這真是難得。
但這時候他只是半醉,他還猜對了一次正反面,并問她:“為什麽選擇學小提琴?”
“因為它是我的命運。”
白絨剛要再抛硬幣,被他按住了手說:“你回答得太簡略了。”
白絨稍微偏頭,窺見他的神色還是平靜的。
啊,真羨慕這種人,有了醉意都不會呈現在面色上,叫人只能從迷離的眼神中分辨。白絨則是一醉就滿臉通紅,誰都能看得出她犯暈了。
“好吧,我告訴你。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無論多少種樂器同時發出聲音,只要小提琴聲一出來,我的耳朵和心跳就會被它緊緊拽住,只被它拽住。”
“噢,這個我懂。”他恍悟。
“你懂?”白絨恍惚擡眸,對向他的眼睛。
納瓦爾揉了揉雙眼之間的山根,似乎困了,自言自語般緩緩地說:“就好像,我有一個喜歡的人,她出現在一群女孩裏面,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她。”
是那位伯蒂小姐嗎?
白絨沉默地給他倒了酒,放到他面前,這時酒瓶已經空了,一不小心落到草地上,滾進灌木叢中就消失不見。
一大半都是他喝掉的。
他中午還喝了酒,肯定不行啦。
于是白絨放緩語調,湊近些,開始帶着哄小孩的語氣試探答案:
“她很漂亮嗎?”
“很漂亮。”
“她看起來優雅高貴嗎?”
“是的,以前像水仙花一樣。”
“以前?”
“嗯……她有點變化。”
白絨側過身,盤腿坐在寬長的木凳上,盯緊他的側臉,不放過他臉上細微的表情問:“其實,你對她的看法,難道不是出于一些外在條件形成的嗎?她本身真有那麽好?”
“她低調可愛,很重感情,認真起來很厲害。是的,她真有那麽好。只有……我配得上。”
“?”
您誇對方還順帶誇您自己呢?
白絨垂下眼睑,“我明白了。”
大概是聽出了這嗓音中的暗啞不太尋常,納瓦爾喝完最後一口酒,從疊出雙重人影的視野中竭力分辨眼前女孩的臉。他伸手,直接捧住她的後頸,頓時感覺到自己的手比對方的脖頸還熱。
他稍微一用力,女孩毫無防備就仰起臉,湊到他面前,只隔着呼吸都燙人的距離。
他不可自控地俯首貼近。
世界倒映在酒杯上,酒杯倒映在他眼眸裏。
白絨的雙手一動不敢動,抵在他的胸膛前,氣息混亂而急促。
在那個現象發生之前,白絨還沒有任何錯誤的想法。
直到,天空在霎時間轉黑了。
她想起了昨天新聞預報過的天文現象。此時,太陽被月亮漸漸地遮掩,天空亮度降低一百萬倍。
在此之前,周圍已刮起了風,落葉飛卷,氣溫也降了一點下來,太陽周邊僅剩一圈暗淡的光環。
眼前男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什麽也沒注意到,只在越來越黑暗的光線下瞧着她。
白絨不得不在心中反複自我勸告:不,這只是很尋常的一種注視。落在你身上的溫柔目光,也會落在別人身上。
被迫靠近到危險距離內時,她伸出手指,及時抵在他的下颌處,聲音有些顫抖:“你喝醉了。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不要犯這種錯誤。”
日全食最黑暗時,太陽終于完全消失,花園黑得像處在午夜。
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一個時刻了,世上沒有任何人能看見這花園中的景象。白絨想,在即将離開波爾多的時刻,她不應該留下遺憾。沒有遺憾才能忘記。
半晌,她垂下視線,沉聲說:
“所以,讓我來犯吧——”
反正她又不需要當紳士。
怪酒精作祟吧。
但人生是需要一點微醺的。
不能總是那麽清醒。
不能總是那麽正确。
當然,最後她還是保留了一定的良心,吻的只是他的左邊臉頰。
靠近嘴角的位置。
溫涼的唇覆着線條分明的下颌。
忘記了時間是如何流逝的,月亮遠去,日冕湮沒,整個世界逐漸重現光明,白絨感覺眼睛有點刺疼,這帶給了她一點陌生而泛酸的痛覺。
納瓦爾的嗓音顯得非常低混含糊:“剛才下雪了?”
“沒有。怎麽會?”
“有一片很軟的雪貼在了我臉上。”
“噢,大概是下雪了。我該走了,再見。”白絨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後扶着他的頭,讓困乏的男人輕靠在桌面上入睡,再起身磕磕絆絆跑掉了。
離開肇事現場時,她還在心裏祈禱着,納瓦爾記性那麽好,酒醒後可千萬不要記得這一切呀!
作者有話說:
你這就是仗着人家喝醉了,他要是清醒的,你跑得掉?